我的小城（散文）
陈军玲
小城不大，却承载着我的全部。
小城么，不要说没有北上广深的繁华喧嚣，甚至连三线四线城市的嘈杂拥挤也差得远，但小城却有着乡村不能及的热闹与璀璨。
我的小城，原本东西只有一条街，南北只有一条路，东西南北交叉处就是小城的城中心，城中心有且仅有一个十字街口，起先并没有红绿灯。所谓十字街口，在那时的我的眼中，至多也就容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吧。
十字街口么，东西南北四通是有的，是否八达就不清楚了。路口东北处是浍河商城，东南角是人民旅社。浍河商城不常去。年少的我并不关心旅社里是否有人租住，我只知道，旅社的大门时时敞开着，长长的门洞下人来人往，我人生中第一次跟着父母下馆子吃小笼包就在这里。
正月十五办社火闹元宵，我们叫“闹热闹”。来小城看热闹，只要隶属于曲沃县境，不管离小城多远的村人们都会来。这一天，小城里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不是你被挤掉了鞋子，就是他被挤丢了帽子。这一天，小城里仅有的几家饭馆会全部开业，再吝啬的村人们都会奢侈一次，看完热闹，大大方方带着老婆孩子下馆子，既饱眼福又饱口福，这才算是开年圆满。
除了小笼包，父亲还给每人要了份羊头菜。羊头菜是小城的名吃，名为“菜”，实为汤。用羊头、羊杂、羊架子骨、羊下水等熬制而成，汤浓味美，汤色雪白。一碗羊头菜，半碗羊杂半碗汤，只要你能喝的下，汤可以免费无限续，如果端个盆打包带回家吃，免费汤大约是按半碗羊杂两碗汤的比例算，足够吃。碗大，即使大肚汉，泡了馍，至多不过续二次汤而已。羊油辣子和翠绿的葱段漂浮在碗里，暗黑色的羊血块和羊肝是我的最爱，配上厚厚的热锅盔，氤氲的热气下，好吃到吞下舌头。当然，配麻花更好吃，奈何当时家中困窘，父亲囊中羞涩，也就罢了。如今，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可那鲜美的滋味再也不曾喝到过。
西北处的百货大楼承包了我童年时候的全部新衣布料。百货大楼么，当然有儿童成衣卖，但是贵，所以我妈总是买布料自己做。我妈有一双巧手，而且做什么都力求完美。她的教案写得完美无瑕，再疼爱我和弟弟，也不允许我俩动她的本子一下。给我和弟弟做衣服也总要比别人做得好，以至于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她还在给我和弟弟的衣服上绣花。为了妈妈备课、绣花能看清楚，我爸曾在西南角的五交化商店买过一个装小电棍的台灯，台灯光柔和，一点也不刺眼。也许，是在台灯下俯身劳作的时间太长的原因吧，现在已届古稀的我妈有了些微的驼背。
那盏台灯早已不见踪影，五交化商店在后来扩建十字大街被拆后也不见了踪影，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更换爸爸让我买的电灯泡。
十字街口很自然的把小城划分成四部分，本应该是四关，却不知道什么原因划分成了东关、西南街（包括西关和南关）、东北街和北关，统属于城关镇，记不得哪一年城关镇更名为乐昌镇了。
小城有一所高中，曲沃中学（晋南名校，位于南关）；三所初中，城关一中（位于东北街）、西南街初中（位于西关）、东关初中（位于东关）。那时很少人说“求学”，只说“念书”。我初中在西南街初中念，高中在曲沃中学念，故我的活动范围大多在西南街一带。
五岁，我就跟着我妈在她所在的小学上一年级。据我妈说，学校里有学前班，年龄小么，要想上学一般都是先上学前班再上一年级。第一天送我去学前班，我只去了一晌就再也不去，还丢了个小fo（三声音调，意即小板凳）。第二天带我去一年级教室，我倒兴高采烈，于是阴差阳错，五岁的小孩混进了7、8岁孩子的一年级教室，一上便上了五年。
一九八八年，该念初中了，父母为了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便送我到小城求学，不知道我爸出于怎样的考虑，没有让我在城关一中上学，要知道城关一中可是大牛，而是选择让我在西寺塔下的西南街初中就读，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比起村里的同学，我能进城读书已经是上了台阶。
那时物价虽便宜，我家在小城也买不起房子。我爸在曲沃中学教书，我和我爸就蜗居于曲沃中学校园里一间破旧的教工宿舍，一住就是七年。七年间，曲沃中学不断的扩建或是修缮，我们也就不断的搬家、搬家、再搬家，从一间宿舍搬到另一间宿舍，很多东西都在搬家时遗落与散失，唯有几箱子的书什么时候也不曾扔掉，直到我们在小城有了自己的房子。
初一时还没有桌子高的我没有自己的自行车，只我爸有一辆二八大杠。因了母亲和弟弟在村里，再加上家里还有几亩薄田，虽然有叔父们照看，我爸依然几乎每天必定骑行二十里路回村，第二天再骑二十里路来学校上课，有晚自习时不再回家，会同我在宿舍住下，我便很高兴。
村里经常停电，小城也经常停电。每逢停电，曲沃中学后勤处会为每一位住校教师发两根蜡烛，如果不熬到太晚，基本上一晚上一根蜡烛足够用。我爸不在学校住时，每晚陪伴我的除了上高中住校的表姐（表姐下晚自习过来），就只有我爸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读书成了消遣。看书就得点灯熬油，又舍不得两根蜡烛一晚上烧完，于是，再喜欢看的书我也忍住不看太晚，最多看到燃到半根蜡烛时就睡觉，攒下的蜡烛，星期天会带回家，这样，家里也有蜡烛用。
从曲沃中学到西南街初中，有三条路可以走。我把它们按方位分成北路、中路和南路。北路比较宽一点。中路是条小巷子，路旁一所大院里住着我一个同班同学，从这条路走时，我常常站在她家门前扯着嗓子喊她，约她一起上学去。南路不太平整，经常修了挖挖了填，填上再挖开，也不知道是做什么。我没有固定从哪条路走，也没有偏爱走哪条路，反正哪条路都不太平整，也没有路灯。
我每天清早步行，从曲沃中学去西南街初中，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没有人为我做早饭，也没有条件做饭，我和我爸吃食堂，在曲沃中学老师灶上。曲沃中学的作息时间和西南街初中的作息时间并不相同，午饭晚饭可以赶得上，早饭不行，曲沃中学开早饭时我已经在去往西南街初中的路上，于是我的早饭就变成了我爸每日给我的两毛五分钱。
小城没有人专门卖早点，拿到钱也没有粥、油茶、豆腐脑喝，更没有馒头、油条、包子吃。值得庆幸的是木制厂的大门下有一家卖饸烙面的——在我们这里，通常情况下，饸烙面是作为午饭吃的——店主夫妇俩起得早，于是每日清早，第一碗饸烙面总是我的。有时我去的早了几分钟，热情的老板娘便会大着嗓门说“别急，娃！我把炉子熥开，热下臊子，马上就好，迟到不了！”我便安心地坐着等，没有耐心或是想省下这顿饭钱时就不再等。这样，隔三差五，吃一顿省一顿，饱一餐饿一餐，慢慢存了小金库，也便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了。
初二时有了专属于我的自行车，虽然也是二八大杠。人长得矮小，坐在车座上，够不到脚蹬，只能跨坐在车梁上骑，纵然如此，心下只是欣喜，好歹是专车，哪里还会考虑到女孩子应该是仪态万方的。现在想来，一个个子小小的、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跨坐在二八大杠的车梁上，扭来扭去的骑着一辆硕大的自行车，实在是算不得优雅，是滑稽、可笑。
晚上，没有路灯，路上黑漆漆的，有些怕人，但晚自习是不能不去的——初三要上晚自习。得亏有几个顺道的伙伴相约一起走，去时路上还平坦坦，回来时，一个没看清，连人带车就掉进突然挖开的沟里，鼻青脸肿自然是少不了的，门牙没有磕掉算是万幸，腿疼了好多天，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好多年后，坐在一起，没人能说出晚自习学了啥啥啥，却能说出谁磕了膝盖，谁摔了胳膊。
后来，北边的那条路安了路灯，我就渐渐固定下来从北路走。长高了，坐在车座上能够到脚蹬骑车子，不用再扭来扭去，麻烦的是得带着个拖油瓶上学，因为弟弟来上初一，自行车成了我俩共享，我必须每天骑车子带他上下学，有一段时间让我甚是烦恼，没有人喜欢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的感觉，我也如此。没办法，每次我爸回村后，就得我管他。也有好处，两个人的早饭钱都归我管，小金库也越来越丰盈，最多时候有170元钱之巨！不过我也只是个过路财神，家里急用钱，又给回父亲，看到我爸惊讶的眼神，多少有一些自豪。现在看来，我长得矮也许和当时不吃早饭有关系吧。虽然饸烙面馆的老板娘与我们越来越熟络，也挡不住她给我们涨价钱，一碗饸烙面成了5毛钱！吃了没多久，又涨了价，一块钱！后来，一块五、两块、三块、五块……
世事变迁，木制厂的大门拆了，没了门洞，老板娘的饸烙面馆三十年后改成了烧饼摊。那天，在新修的曲沃中学到西南街中学南路口，我带着女儿在老板娘的烧饼摊上买烧饼，老板娘还给女儿讲起我和我弟在饸烙面馆里吃早饭的故事，记性真好！要知道，女儿都已同那时的我一般大了！记性真好！现在的饸烙面七块钱一大碗，我依然爱吃，却总觉得差了点啥。
再后来，那辆二八大杠给了我弟，我不再骑行。不用出曲沃中学的大门，我只需从我爸的教工宿舍到教学楼去即可上课。
通往曲沃中学的东西路上，没有排水沟，一到雨天，全是稀泥糊糊，一脚下去，半截腿都是泥，拔不出来，满教室里都是泥巴。曲沃中学新修的教学楼泥巴满楼，老师们烦恼不堪，心疼不已，可也没办法。
这条泥巴东西路也不全是不好，路虽窄了点，两侧的明清建筑还是很有特色的。学校附近，总少不了卖小玩意的，铺子外面，几条长凳上通常铺着芦苇杆编就的苇席，上面摆放着各色的绢花、发卡、彩色的纸张、小娃娃等小玩意，往往吸引住上下学学生的眼，没有汽车，不至于堵车，经常会拥堵了人，咒骂声时时响起。
电停的少了，蜡烛依然在发，存了不少。日子一天天在过，感觉不太一样了。
曲沃中学原来有三道门，第一道大门，高台，朱红大门，门杠像椽一样粗，气派！大门对面是操场大门，两个大门中间，隔着那条泥巴东西路。每天清早从大门出去穿过泥巴路到路对面操场跑操。三个操场呈梯次分布，靠近操场大门的是一操场，我们习惯叫小操场，各班的体育课一般在小操场上。往南走，下三个台阶，是二操场，二操场通常是篮球队的天下。再往南是三操场，最大，跑一圈是四百米，我们叫大操场，每年的运动会就在大操场举办。天还黑着，管全校学生出操的体育老师是父子俩，老毕和小毕。各班查完人数后，老毕大手一挥“全体都有！跑步走！”各班便或整齐或拖沓的围着大操场跑步，跑完两圈后，各班带回。小毕压阵。
从第一道门往第二道门走是下坡。第二道门是平台，如果骑自行车进了学校大门（头道门）不下车子不捏车闸的话，会直冲进二道门——门房是打铃的爷爷（上下课铃声他掌管），走得慢抓不住冲门的学生——而校长和书记又最喜站在二道门中央抓进校门不下车子的学生，如此一来，就会经常听到使劲捏车闸的刺耳声，看到因车速过快车闸失灵刹不住用脚在地上刹车的狼狈，往往就引起不远处观看的高三学生的哄笑声。
第三道门门楣上“英才云起”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我们不关心它出自何人手笔，只在校歌里一届一届把“栋梁材，一排排，英才云起，英才云起……”唱下去。
如今每年去曲沃中学监中考、高考，不见了当年朱红的高台头道大门，二道门也拆掉重建变成了头道门，三道门成了二道门。椽一样粗的头道门门杠不知道去了哪里。现在的头道门虽然也是高台，但并不常开，只在两侧修建了平台大门，电动门，出入曲沃中学的敬畏之心淡了。“英才云起”四个字依然高悬于现在的二道门门楣之上，校歌歌词也与时俱进，女儿与我唱得不相同，“求实严谨，团结奋进”改唱了“有责力行，修己达德……”依然好听，但不是我的校歌。
泥巴东西路早已被宽敞的柏油马路取代，一路之隔的操场大门也换成了铁栅栏门，三个操场融为一体，成了一个操场，面积没大还变小了，商品楼实在比操场值钱的多。操场大门中间是硕大的电子屏，整日里播放着曲沃中学的辉煌。从学校到操场学生们也不再在东西路上来回穿梭，地下通道比地上安全得多。
一九九四年我从曲沃中学毕业，去了山西师范大学。再一次踏上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的征程，这一次，是一个人走。满怀眷恋，道一声“再见，我的小城！”
大学毕业归来。小城的十字街口已拓宽到以前的两倍宽。不止是东北街的汽车客运站挪了地方，一切都变了样。我的小城，是我熟悉的又不是我熟悉的了。就在小城里，有一次甚至让我迷了方向。熟悉又陌生的小城！站在十字街口，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从一所学校到另一所学校，大概就是命运于我的安排吧。留在小城，是我的愿望。可是当时留城太难了，虽然学校么，大同小异，不过是校园地盘大小不同、绿化植被覆盖率不一而已，大体都一样。可我不情愿，不情愿离开小城。我爸又不肯低下知识分子的头去求人，又不会向领导说好话，我只能不情愿地去了村里学校！
村里执教期间无数次梦回小城，短短二十里路隔断了我和小城十五年。原来，小城早已融入我的生命。
再回小城，是二零一三年。送走曲村校区的最后一届高三学生，全体高三老师告别曲村，奔赴小城。别人或许没有太多的激动，我不一样，小城有我的全部，有我的家人、同学、朋友，有我的一切！
兜兜转转，小城，我回来了！小城已大变模样，十字街口又拓宽了，现在是双向两车道，左右两侧还各留一条便道。红绿灯不分昼夜，尽职尽责，守护来来往往的小城人民安康。
盛世繁华。百货大楼的招牌换成商贸大厦，浍河商城成了运动品牌专卖店，人民旅社不留一丝痕迹，唯有“中国联通”几个大字在霓虹灯下闪烁。五交化商店的地盘给了曲沃县城中心广场，夏日的夜晚，成了人们消夏的好去处。
每年中考后我都申请去西南街中学做招生宣传。学校门外的西寺塔成了文物，已被保护起来，周围围上了铁栅栏，再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爬上爬下，钻在裂缝处驱赶开乌压压的小鸟掏鸟蛋了。物是人非，学校还是那所学校，逝去的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
曲沃中学倒是经常去，虽然每次都以外客的身份去，然我把“去”看做“回”，也可算作回娘家。只遗憾自己一介教书匠，不能给母校增更大的光添更大的彩。我爸已经荣退，我们寓居过的宿舍全然没了踪影。家里的房子也已一盖再拆再盖，从平房到如今的几套单元楼，一个人住一间房还余好几间，不用蜗居。
早已不再停电。学生们甚至不曾听说过上一晚上自习，鼻孔会被蜡烛熏得黑黑的，他们想象不出来那个画面。
如今，女儿也已从曲沃中学毕业到外地上了大学，曲沃中学成了祖孙三辈的情怀所在。
从曲沃中学到西南街中学的三条路仍然在。三条路都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每条路两侧低矮破旧的房屋都拆除复建，最低的也是三层的门面房。有了下水道，除了冬天的早晨会冒出家户中洗漱排出的热气，散发出不太好闻的味道外，路上没有积水，再也不会泥湿了鞋袜。
小城的街宽了，路多了，从东城新区至西关口，红绿灯都得过六个，自行车换成了小轿车，上下班堵车成了小城另一道风景线。与北上广深没有区别！
怀念我的过往，欣喜现在的小城！
曲沃二中毓秀楼
2022.12.12
作者简介:
陈军玲，女，曲沃县第二高级中学校语文教研组长，大学本科学历，中小学高级教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传李杜韩柳诗文，授孔孟老庄学问”，登杏坛廿余载，教学成绩显著，获誉无数，曾获中国文学会作品一等奖，山西省级刊物优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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