镢金锄 (短篇小说)
王志奇
明英宗二年(公元1437年)，置靖虏卫军民府，下属九堡，平滩堡即为其一，属陕西行都司，史称“平滩堡”，成为明长城的重要关隘之一。戍边的军人便在此繁衍生息，黄河孕育了生命也孕育了文化，平滩堡小镇商铺林立、商贾云集，学堂书声琅琅，一派繁荣景象。民国末期，由于连年战火，小镇亦未能幸免，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牛娃就是这时候出生在小镇一位普通的农户家里。
一、父亲谢世
牛娃七、八岁的时候，四十多岁的父亲老牛因给地主扛长工操劳过度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老牛望着自己的老伴和唯一的儿子，闪动着最后一线生机的大眼睛无限内疚地对老伴说:“儿子就靠你了，你一定要把儿子拉扯大。”然后又转头抚摸着牛娃的双手说:“牛娃，我不能看你长大了，爸对不起你，让你受罪了，以后你要听你妈的话。”牛娃同样闪动着一双大眼睛，他不明白平时很凶的父亲这时怎么这样温顺，单是他那一双牛似的大眼睛足以令牛娃望而生畏，而牛娃此时却一点也不害怕，因为父亲的那双手是那么亲切。老牛见牛娃扑闪着一双疑惑不解的大眼睛望着自己，略感到一丝欣慰:那双眼睛多像自己啊，正因为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牛眼睛，他才给儿子起名牛娃。老牛抚摸着牛娃，示意老伴把他那从东家偷来的锄头拿过来，老牛一手扶锄一手抚摸着牛娃说:"这是镢金锄，是爸冒命偷来的，有了它你可以镢到地里的金子，镢到了金豆豆，你就饿不死了。"说完便眼睛一闪撒手人寰了。
二、娶妻成家
牛娃十岁的时候，古镇迎来了解放，随后进行了土地改革，牛娃家也分到了土地，他跟着缠着小脚的母亲拿着他爸留下的镢金锄春耕秋收。牛娃妈教会了牛娃怎么锄地怎么点种怎么挖渠浇水，看着邻居家羡慕的目光，牛娃妈不止一次地对牛娃说:"多亏你爸留下这把镢金锄。”每天早晚牛娃妈颠着小脚端上香喷喷的煮豌豆煮麦粒偶而还有一些面团，牛娃就会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金豆豆，而牛娃妈则指着碗里的饭说:“这就是用咱镢金锄镢的。”而牛娃似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和母亲不断地教诲一一只有靠自己的劳动才可以自食其力。以后如果有人借锄，牛娃坚决不肯，实在拗不开面子，则晚上必须归还，如果隔夜归还，牛娃接锄头时会丢下一句话:“下次甭想借。”牛娃和母亲靠着唯一的农具镢金锄春播秋收，还给自己讨了一房媳妇，也算正式成了家。妻子过门后，在牛娃的指导下学会了用镢金锄，当然也懂得了珍惜它。牛娃妈以后再没有上过地，只在家里干些闲杂活，可牛娃妈沒命享清福，就在儿媳妇过门不久就撒手西归，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镢金锄，千叮咛万嘱咐好好珍惜镢金锄，农民只有不忘本，才会不挨饿，牛娃含泪答应了。
三、农业集体化
牛娃和妻子平平静静过日子的时候，农业集体化开始了，个人土地全部收归集体，几十户人家一个生产队，七、八个生产队合成一个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上面是公社。大家在一起干活，然后一起分配收入，私人家的东西都得上缴，牛娃和媳妇一致同意把镢金锄藏起来，把其它的东西都上缴了，当有人偶而问及他家镢金锄的时候，牛娃就回答说丢了。生产队在一棵大树下挂了一口庙里的大钟，每天早上钟声一响，大家就到大钟下集中，然后由生产队长分发农具到地里干活，下午收工后由生产队长记工分，秋收后凭人头和工分分粮食，年终再凭人头和工分分红利钱，人头和工分各占七成和三成。牛娃和媳妇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听钟声一响就锁上大门，用绳子拴住小孩，然后领农具干活，收工回来才做晚饭照顾孩子。
四、运动来了
一九六六年，那场席卷大地的红色风暴开始了，也就是古镇人所说的运动来了。一夜之间，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大队部的喇叭整天广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宣言，牛娃和众人一样瞪着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人们白天缄默不言默默干活，晚上不敢出门，早早熄了煤油灯睡觉。后来生产队被派了工作组，工作组的人一看这里死气沉沉，深为不满，马上撤换了只知道抓生产的生产队长，开始物色新的人选。工作组挨家挨户走访调查，后来发现牛娃是条汉子，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思想上有共鸣能积极响应，就任命牛娃做生产队长。牛娃刚开始死活不答应，他说他当不了那个官，再说他也舍不得镢金锄，那样他就会挖不到金豆豆，他就会饿死。工作组的人一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说不干生产队长就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得去坐牢，牛娃一听要坐牢就开始害怕，勉勉强强答应去干。上任的第一天，牛娃扛着镢金锄怀着紧张的心情去敲钟，听见钟响，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了，牛娃看见这场面有些激动，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能耐。人们从牛娃手里领了农具到地里干活，牛娃走在前面在地里分了工，然后和大家一起干活，一会儿，牛娃被工作组的人叫到了生产队会议室，工作组的人又是一顿训:“你是怎么搞的？你的主要工作是政治思想宣传，安排完了工作就应回来研究晚上的大会工作。"晚饭后牛娃敲响大钟召集大家到生产队部开会，会上牛娃按照工作组的指示讲话，刚讲几句牛娃的脸便憋得通红，后来牛娃讲着越来越激动，下面鸦雀无声，只有牛娃在慷慨陈词。牛娃讲完后已是凌晨两、三点，工作组的人做了总结讲话，说牛娃是文化大革命的先行者，有这样的急先锋，你们生产队的形势就会彻底好转，党也就放心了。牛娃在工作组的指导下在巷子里挂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漫画，墙上大字报的数量也多了起来，人们争相揭发问题，被揭发有问题的人晚上被通知到生产队部由牛娃组织批斗教育，教育的方式五花八门，有手指辱骂有拳脚相加，更有吃乱饭(集体殴打)。牛娃带头"教育"被揭发有问题的人，旁边有人呼应，群情激愤时牛娃便让接受“教育"的人跪在地上，组织革命小将吃乱饭，这些被“教育"的人经过大半夜折磨后第二天还要鼻青脸肿的正常上工。逢年过节前夕，牛娃便组织“地富分子”清扫街道，并且有人监督，对于年龄大一些的敢于“偷懒”短暂休息的“地富分子”便毫不留情地予以体罚专政，于是清扫街道的人群里便有了“哭爹喊娘"的哭叫声，而牛娃则对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笑容。以后牛娃上工时再没有拿“镢金锄"，父母的遗言逐渐被淡忘了，没有“镢金锄”照样镢豆豆，而且他暗暗告诫自己:如今形势不同了，要彻底消除自己的旧思想，父母的陈旧思想应该遗弃了，只要有革命的觉悟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他要破旧立新毁了"镢金锄”，由于妻子感激婆婆的知遇之恩而极力反对，于是镢金锄没有毁成。牛娃渐渐适应了新生活:早晨他不再敲钟，他给生产队买了一台扩音器，只用广播一喊，人们就去上工，他又钻在被窝里睡觉;夜里牛娃拉走了生产队粮仓的一麻袋麦子，然后嫁祸于老实巴交的仓库管理员，说他失于职守没有看管好粮仓导致麦子被盗，这位可怜的仓库管理员敢怒不敢言，只得接受白天黑夜的大会批判教育，然后做深刻检讨认罪，然而在一次分粮时，牛娃说仓库管理员如何困难，虽然他没有忠于职守，但我们应以革命者的宽阔胸怀去对待，我建议给他多分二十斤麦子。这位仓库管理员在牛娃黑夜巡查时感激地跪了下去:"您真是俺的救命大恩人哪！"牛娃可以随时教训他的臣民，白天那个敢对他不敬或背后议论他，晚上就会遭到牛娃的无产阶级专政，那些地富之类更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连牛娃的女儿也可以指着牛娃的臣民骂街，牛娃的家里人都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荣耀。
后来生产队来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他们个个生气勃勃充满了朝气，尤其是那些女青年更令牛娃眼馋，他妈的，到底是城里妹，牛娃感慨到。牛娃自从见了她们后吃不香睡不着，牛娃找机会接近她们，有两个坚决而勇敢地拒绝了他，当然这两个女知青得到了牛娃的"关照":他通知其中一个晚上到大队部去开会，在去大队部的路上，牛娃穿上白衣戴上白帽装扮成厉鬼等那女知青，女知青看到阴森的厉鬼便一惊而昏倒在地，第二天这位女知青便被送到省城治疗;另一个女知青被派给最脏最重的活儿干，累得时而吐血，晚上还要开她的批斗会，最后也住院治疗。然而这两个女知青的悲惨命运并没有唤醒他的良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牛娃以给他家上祖坟为由叫了一个女知青陪同上坟，在那荒无人烟的山沟，牛娃终于如愿以偿，而那个女知青则摄于淫威未敢声张。
五、春回大地
春风终于吹回了大地，那场令人窒息的浩劫终于结束了。牛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那个被他折磨得吐血的女知青当面告诉他:“我要到省委去告你。"牛娃表面仍然威风凛凛，可内心已胆怯。后来牛娃的问题被彻底清查，那个被他奸污的女知青也勇敢地站出来揭发了他，牛娃以强奸、贪污、故意伤害等罪名被逮捕。公捕大会的当天，牛娃面对送别的妻子泣不成声:“娃他妈，我对不起你，孩子靠你了，以后的日子就靠咱那把镢金锄了。”后来牛娃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牛娃离开后，妻子就拿着镢金锄上地了，后来包产到户，牛娃媳妇更是离不开镢金锄，此时她才明白婆婆临终前的遗言，是啊，要不是这镢金锄，他早就饿死了，现在没有人记工分也没有人给自己家里背麦子，只能靠自己的双手靠祖上留下来的镢金锄了。
六、久违的土地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牛娃被减刑释放回家，他瞪着一双血红的双眼，他不相信世道会变，他相信生产队会恢复，就象刚开始单干后来又集体化了。周围的人对他的归来并不关注，只是照常干自己的活儿，好象根本不知道他出现似的。牛娃回到家里，妻子感慨万千，一肚子酸甜苦辣向他诉来，牛娃默默地抽烟默默地听着。第二天，妻子便让他干活，他死活不肯，这时上地让他的脸往那儿放？可妻子逼着不行，最后还是扛着镢金锄上地了。牛娃回到久违的土地，黄土地的气息是那样清新，就象母亲第一次领他到地里用镢金锄锄地那么新鲜。晚上吃完饭牛娃就要往外走，妻子问他干什么去，他说"开会呀!”妻子被他的话一下子刺痛了心，她拉住牛娃的手说:“都包产到户了，还开什么会呀！"牛娃这才若有所思地瘫坐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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