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梦冰：代课教师牵海（小说）

代课教师牵海（小说）

梦冰

为避开人潮，避开那恼人的交通拥堵，在这“双节”放假期间，牵海一家选择了留在鹭城过中秋节。

         中秋的月圆而明。牵海一家三口人，吃过晚饭后，就来到了海边。孩子已经读高中一年级了，繁重的学业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今天过节，让孩子绷紧的弦放松一下。他们在沙滩上铺上塑料布膜，坐在上面，吹着海风，拿出一块月饼，用塑料有小齿形的小刀，把饼切成十六小块。一边喝着已提前冲在壶里的茶水，吃着月饼，一边赏月听海。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样的过节方式，也很惬意。远处，也有人家搭起帐篷，在这里赏月听海。中秋夜的海，因潮涌，浪声显得更大些，“哗哗哗——哗哗哗——”海浪一阵阵涌上来，又一阵阵退下去。银色的月光照在海面上，像闪闪的鳞片。这让牵海想到了美人鱼。或许，海中真的有很多美人鱼，她们也赶在中秋节之夜，来鹭城看热闹的景象。

        此刻，鹭城的各大酒店、各餐馆，正上演着一幕幕博状元的欢欣和博不到状元的落寞。自行博饼游戏产生之后，就成了习俗，而且传遍大江南北，在各大小城市流行起来。当然，对于牵海一家来说，那热闹的景象只在远方。他们不敢参与，他们在这月光下，带着碗和色子，体会一下纯粹的博饼游戏的乐趣，不夹带物品。现在在酒店，哪怕普通餐馆，一桌中秋宴席至少一千元，这还得提前几个月预约，才能订得到桌。加上博饼的费用，没有两千元是不行的。博饼，通常也得买一套卡。那种提着各种物品摆上桌的博饼活动，已经不时兴了，因为那需要很多人力、物力。买货、理货等等，这些事务很费心。再说，现在人工费比较贵。加上中秋夜出租车就很难约，加上一堆物品，这很不受欢迎。本来，牵海也想约几个和他一样在鹭城代课的好友，一起体验一下这中秋博饼欢聚的氛围。但是，那天，当他去商场询问的时候，不禁愣住了。现在买博饼卡套餐，最便宜的竟然要一千八百六十元。商场早已不做五元卡了。最低等级的一秀，至少要十元。当然，商场那位工作人员用甜美的声音说：“你也可以自己组合。”他仔细算了算，如果一秀十元共三十二个，其他的个数依次减半。面值的设置分别是：二举十五元、四进二十元、三红四十元、对堂八十元、状元两百元，这样一套下来，至少也得一千两百四十元。这一千多元，得花去他工资的五分之一。他舍不得买，于是含糊地和工作人员说“我先去商场逛逛，待会儿再看。”就连忙匆匆地离开了。

牵海的工资，那可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虽说是老师，但是，来到鹭城，他只能当一个代课教师。鹭城在开展教育改革，学校里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代课教师。

中秋的明月，是带着愁思来的。此时，牵海任由思绪飞扬。代课教师的一件件往事，就像过山车一样，在眼前的月光流波中一幕一幕放映着。

那是一个炎夏的中午。淘气的男生杨耀，不肯趴在桌上午休。趁牵海到三楼巡视的时候，悄悄从西边的楼梯下楼，爬上操场的小榕，去摘树叶。等到他巡视了三楼的六个班，再往四楼的时候，杨耀已经上来了。牵海是从西边楼梯下楼，再从东边楼梯上楼。所以，没有发现杨耀同学的出行。可是，静静的午休时间，幅度这么大的动作，总会有人知道的。杨耀爬的那棵树，正好在行政楼旁边。那时候，校长还没有午休，她从窗台上看到了杨耀从树下下来。已经下来了，校长也就没有去干扰杨耀，担心他受惊。不过这件事，作为校园安全需要管理的事件，在全校教师大会上，校长提出来，毫不客气地点名批评了。牵海是杨耀的班主任，还是那天当班的午托管理教师。在这样公开场合被批评，他的颜面真的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次以后，他自己主动到校长室，请辞了午托管理的岗位。虽然这个岗位每次可以多三十元收入。期初安排工作的时候，校长在大会上曾说过，既然领了三十元的午托补贴，就要承担起责任。当德育主任把这岗位安排给他的时候，他也到过校长室，那时候，他想申请不要这个岗位。已经有十多年教龄的他，深知，这个岗位责任重大。当其他行政和教师都在午休的时候，一个代课教师的他，要管理两个楼层的学生午托，他真的觉得自己无法担责。那一次的申请，可能给校长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现在，他们班的学生竟然在他当值午托管理的时候，去爬树。爬树，这在众多人看来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万一有个意外，会牵连多少人。他当然不能免责。这件事之后，他悄悄地问配班老师：“学校会不会因为这件事，不要我代课了呢？”他的配班老师正好是学校中层干部。配班老师不在意地说：“当然不会啦！”牵海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年暑假，他安心地回老家了。没想到，八月即将开学之时，他接到了配班老师，也就是学校中层的电话，说学校新学期不再续聘他了。他惊了！他毫无准备。如果下学期不再被续聘，自己孩子读书费用、房子租金，单靠夫人在幼儿园代课那点工资，是没有办法应付的。

他们赶紧结束假期，提前返回鹭城。通过其他几位好友，了解各校招聘顶岗代课教师的信息。幸好，渡港小学正缺数学教师，他做了些准备，前往应聘。凭着自己有丰富的高年级数学教学经验，他终于再次被聘为代课教师。只是换了一所学校，换了一批同事。牵海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在班级管理上更加注意方式方法，也更加精细。一切都井井有条、教学成绩也在中上位置。可是，遗憾的是，在这所学校，他的心情始终好不起来。他总是莫名的落寞。渡港小学，从名称看，本应该是一所包容、博纳的学校。但是，他隐隐约约感觉，学校的老师分成好几个小圈子。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学校竟然没有根据政府给代课教师工资总数，来给他发放工资。他的工资少了将近两万元，说是重新进行绩效分配。牵海开始提不起工作的干劲了。让他担心的还不仅仅这些。当然，有些事情，他也不方便说出来。

“爸爸，快看！一只大鸟！”月光朦胧中，只见空中掠过一只大鹏。它张开羽翼翱翔于大海之上，蓝天之中，闪闪的银光犹如给它披上一件轻纱，渐远的身影托着长长的轻纱，若隐若现，向着远方、向着浩瀚的宇宙。牵海回头神。

牵海打算，过完中秋节，明天再回老家。根据以往的出行经验，明天，高速路一定通畅。因为中秋节的第二天上午，大多数人不出行。一是担心喝了酒，身上还带着酒气；二是中秋之夜，闹腾了一个晚上，也疲倦了，得休息休息，养养精神。

牵海的老家是九鹏洋镇，是茶乡。据说，是水仙茶的鼻祖。

第二天，牵海带着夫人和孩子，开着那辆小吉利，载着行李，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一路上，果然交通畅通。因告诉母亲晚上不回家吃饭。所以下午四点多回到家，母亲有点紧张，她没有准备他们的晚餐。牵海让母亲不用着急。他们要去乡镇餐馆“正洋”那儿吃晚餐。那儿有好吃的油炸粿。

没想到，当牵海他们走到路口，远远地，就看见“正洋”餐馆门前贴着大红喜字。有人在那里办婚宴。门口伴娘、伴郎成排，于是，他们返回，让母亲煮了米粉，炒了一盘青菜。

九鹏洋镇茶乡，真是名副其实的茶香。没有哪家不种茶、不卖茶的。牵海的家，其实就在九鹏洋镇街边。妹妹有一间店面，他自个儿有一间店面。弟弟则住在他店面的楼上。他们兄妹三人，当初合着买了这块地，建了这栋楼。

水仙茶制作技艺，如今已经列入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茶叶的价格不断上涨，茶农和茶商们个个喜上眉梢。你瞧！这是九鹏洋镇最繁华的地带，但是这里竟然找不到小吃店！而是琳琅满目的茶叶店，每一间都是以制茶人名命名的。近几年经过茶协会和政府引领，茶商们越来越懂得经营之道了。九鹏洋镇每一年都举行茶博会、赛茶活动，每一届都会评出金奖、银奖若干名。获奖的制茶人和茶商，声明远扬，由此带动了他们家茶叶的品牌效应，真是名利双收呢。

牵海其实已经离开家乡好多年了。当年他在这里建楼房的时候，周边还没有这么多茶叶店。现如今，满目皆是。看，有“振荣茶厂”“永明茶厂”“立盛茶厂”。有的甚至连名带姓一起注册，比如“张士安茶厂”“邓长杰茶厂”。据说，“张士安茶厂”是老牌茶厂，是早年获得金奖的茶厂。茶农、制茶技艺、茶厂，与他们自己的名字紧密相连。姓名即招牌。家乡人如今更加看重信誉了。

回家第二天，牵海召唤几个乡友，在店面喝茶叙旧。

谈话间，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是他！多年未见的一位校长，古月校长！古月校长也是引荐牵海到鹭城的第一位校长。当时，古月校长在湾玥小学，牵海应聘到他这所小学。

“校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古月校长笑盈盈地迎面走过来，“是你呀！怎么这么巧呢！我到这里旅游，顺道来看看表哥。表哥不在家，听说九鹏洋镇的小吃很有名，我们正想找一间小吃店，品尝品尝特色美食。”古月校长直言。

“想吃什么呢？到我家来吃好了。来来来，请坐下，先喝茶。”牵海一直记着古月校长的恩情，此刻，如此凑巧，他怎能不尽地主之谊呢。

再说，古月校长一直是他很敬佩的校长。那时候，学校有五个代课教师，古月校长对待他们，和对待公办在编教师一视同仁。除了政府发的工资有相关规定之外，其他的绩效分配，学校从来没有公办教师和代课教师之区分。多劳多得、多出成绩多得、团队合作好多得，学校秉持这样的分配原则，分配方案由教师讨论通过。之后的执行，严格按照方案。老师们心服口服，工作干劲十足，团队精神好。凡是湾玥小学调出去的老师，工作都尽职尽责，工作作风正派。因此，老师们很受欢迎。

牵海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一位年轻的教师接连迟到了两次。到了第三次，古月校长关心地问她：“你最近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家里有什么情况呢？”其实，这位教师家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只是那段时间，秋天困乏，有些疏懒，每天都睡迟了。被古月老师这么一问，那位年轻的老师再也不敢迟到了。

古月校长对老师真的公正又贴心。现在家长和老师之间的冲突总是不能避免。每当这个时候，古月校长总是为老师说话，让老师的工作更加好开展。还记得有一次，牵海接到了一个人人怕接手的淘气班级。听说，这个班级已经换了多个班主任，但是班级纪律一直无法管好。特别是有一个男孩子陈樊，不但自己不听课，还常常干扰其他同学专心听课。为这事情，牵海已经和家长多次沟通，但是男孩子的妈妈特别宠爱自己孩子，沟通无效。养成一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习惯，想要什么有什么，这位男孩子越发任性。那天，正当牵海提醒他上课注意听课时，陈樊同学不但不听劝，还有些恶意地扯邻桌女同学的头发。牵海忍不住，让他站到教室后面惩戒了他。其他几位跟着起哄的同学，也被牵海惩戒了。没想到这事情让这位家长生气了，她联合几个家长把牵海投诉到了校长室。

校长没有找牵海训话，而是召集了这几位家长开了会。校长意味深长地问家长：“各位家长，让孩子健康快乐成长，让孩子学得好，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这个班，大家也知道，之前一直比较乱，很多班主任都不敢接手。请各位家长认真想一想，自从牵海老师接手了班主任后，班级面貌有没有变化？”“有，可是也不能惩罚我家孩子，让他站在教室后面丢脸呀!”“丢脸，丢什么脸？那你家孩子上课扰乱课堂纪律、欺负女同学，这不丢脸？牵海好不容易把班风班貌整顿好，还需要维持好，这时候，你们让我处理牵海老师。请问各位家长，咱们是想让这个班级又回到从前的状态吗？班风班貌，是孩子健康快乐成长的重要因素，如果没有良好的班风班貌，将来孩子们不知道还会出什么情况呢！”古月校长一席话，合情合理，说得家长们心服口服。从此，这个班级，牵海采用了合适的惩戒手段，再也没有家长投诉了。而牵海把严格要求和爱护学生、尊重学生相结合，且循序渐进给孩子们提出要求，为孩子们设定小台阶、小目标，渐渐地，班集体凝聚力增加了，陈樊同学也慢慢地收敛了嚣张的气势，慢慢地学习关心同学、尊重同学，渐渐地融入班集体中。

正是经过了这件事，牵海觉得，古月校长真的值得他敬佩。只要能在古月校长手下工作，他再苦再累都不怕。

只可惜，因为城市改造，湾玥小学拆了，而新校址又还没有选定。古月校长也退下来了。这个变化，让牵海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他又重新开启找工作之路。因为他教学成绩好、班级管理有经验，他终于又被另外一所规模比较大的学校聘用了。但是像古月校长这样处理校、家之间矛盾的，牵海很难再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前一段时间，有位代课教师，也用同样的方法惩戒了学生。结果，家长同样告到了校长室。第二周，这所学校的校长室就把代课教师辞退了。

对于牵海来说，代课并不可怕。反正代课教师和学校之间的关系，也属于双向选择的关系。学校可以选择代课教师，代课教师也可以选择学校。如果一所学校校风校貌不好，他宁愿不在那儿工作。教书育人，学校的文化很重要。自己总该秉持着一定的原则，和作为教师的良心。

今天，能够在假日，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家门口，遇见古月校长，牵海真是兴奋不已！他无论如何，也要挽留古月校长在他家吃饭。

牵海招呼古月校长坐下来，让夫人到楼上，和他妈妈一起，准备九鹏洋镇的小吃。他到储藏间拿了一包水仙茶。茶叶的外包装是牛皮纸、里层是塑料纸。他告诉古月校长，这是藏了十五年的老茶。古月校长问：“水仙茶也能收藏吗？”“可以，这是经过再处理的，即再烘焙，重新包装。”他把茶汤倒在白色的陶瓷杯。只见，清澈咖色的茶汤，在杯中很透亮，散发着一阵清纯的香。“真是好茶，入口圆润!”古月校长赞叹道。“是呀，这正是品茶人所说的极其柔顺。”

古月校长对他制茶经验有些吃惊。他告诉古月校长，他曾经做过茶叶生意。当年因为家里一些事情，欠债将近十万元，自己怕还不起，也还不清，就买断出来做生意。那时候政府赔偿给他五万元。他先还了些债，其他的通过做茶生意，赚一些还一些，经过一段时间努力，慢慢还，终于结清了债务。原来如此，古月校长这才知道当年他辞职的原因。

如今，牵海在这一所学校也已经代课八年了，任教从四年级至六年级，每次教学质量监测，他的教学班都拿第一名。

古月校长告诉他要买油炸粿，带给驴友们品尝。牵海让夫人来替他泡茶，自己骑着摩托车，到桥头一家餐馆，交代他们准备。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做好饭了。带着古月校长，到三楼，一张圆桌上，有晚餐吃过的剩菜，有一大碗刚煮的米粉，真的是特色小吃呀！牵海母亲煮的是红菇清汤粉。红茹是刚采摘、晾晒半干的。听说今年，因为一阵雨一阵晴，天气变化多，适合菌类植物生长。因此，今年，农人们可以采摘到很多菇，红菇、梨菇、蘑菇等，应有尽有，真是大丰收。这红菇清汤粉，很鲜甜。古月校长禁不住吃了两大碗。

过了一会儿，茶油油炸粿也提过来了。浓茶油的浓香，和着米浆和黄豆的清香，香味真诱人呀！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在圆月下，牵海和古月老师一边吃着家乡的特色小吃茶油油炸粿，一边聊着他代课中的那些人和那些事，竟有些感慨。一晃，离开家乡将近二十年了。

今天的月光也同样明朗，月的轻纱照在九鹏镇，照着缓缓流动的溪水，照着远处的茶山，牵海感到很温馨。

作者：朱淑秀

笔名：梦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