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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杯第二届长江文学奖全国评选赛复赛入围李天龙


晋级总评赛将综合参考作品+复赛入围专刊人气(阅读量、留言、在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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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尧隆原名李天龙,笔名潇湘玉兰,现居四川西昌,1985年至今在《小说选刊》金刊《散文选刊》《今古传奇》《传奇故事·闪小说》《精短小说》《金山》《乡土》《当代文学·海外版》《宁夏日报》《浙江工人报》《湖南工人报》《江苏经济报》《河南科技报》《岳阳日报》《中山日报》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四百多篇(首)。

(小说老城旧事                
                                  
(一)
有米出生时是娘的第六个孩子了,有米上有三哥俩姐,在有米还没出生前就一家七口加上爷爷共八个人吃饭,日子过得特别艰苦。生有米时,正是大雪封山,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有米娘明秀已是饿了两天了,天天靠清水煮白菜度日。有米娘胸前的两只奶子像两个干瘪的袋子,挤不出半点奶水。有米爹看着饿得哇哇直哭有米,哭声像蝉儿一样越来越嘶哑,急得没一点办法,坐在火塘边愁眉苦脸地抽着闷烟。

这也难怪,在这个物质贫泛的年代,一家八口人吃饭,靠这个中年男人挣工分吃饭,年年欠队里的超资,所有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又添一张嘴,又让他如何舒展得眉头开。

有米的爷爷看着有米爹哀声叹气,又望望哭得声音嘶哑的有米可怜,壮了好几次势,才恨下心来对有米爹说:“二娃,这娃儿命苦,生在这个缺吃少穿的时节,看来是没办法养大他,看着这样子,会活活饿死的,不如把他送人吧!这是给娃儿留条活路也是给你自己留条活路。” 有米爹也确实想不出别的办法,就同有米娘商量,有米娘也不做声,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有米嘤嘤地哭……

有米的爷爷刚托人把有米送人的消息放出去,街东头的柳叶嫂就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了二十个鸡蛋,两斤红糖,几斤面上门来了。

柳叶三十三四了,她男人是桃林铅锌矿的材料采购员。俩人结婚快十几年,她一直住在镇里老街上,没同老公住到矿区。柳叶以前怀过几次娃儿,但都沒怀住,有了几个月大就小产了,后来就再也没怀上。柳叶的男人经常在外出差,也许在外早有了相好的,老街上的人背着柳叶议论纷纷,柳叶装着没听见的,也懒得管他,其实她也知道管不住,总不能天天跟着他出差到处跑,时时刻刻守着。

柳叶同男人商量后,决定抱养一个。当有米的爷爷托人刚刚把娃儿送人的消息传出去,柳叶就提着东西找上门来了。经过双方协商,柳叶补了有米爹七十块钱,请了街坊邻居与大队书记秦楚国和民兵营长龚明怀做证人,写了契约,将有米过继给柳叶家。按照当时的俗定:“出家不认父,过继不认母,” 从此双方不许往来,就这样,有米生下来三天就离开了亲娘,到了柳叶的怀里。

日子飞逝,一晃有米四五岁了。其间有米娘也曾偷偷过来看有米,送些吃的和穿的过来,但都被柳叶发现,把有米娘拒之门外,每次有米娘都是流着眼泪离开。

一次有米娘从柳叶家门口过,见有米一个人在门口玩,便递给有米一包吃食,有米双手放在背后怯生生不敢接,有米娘一把拉过有米抱在怀里,有米挣扎着要跑,有米娘就越抱得紧,口里不停地对有米说:“我的儿,让娘抱抱你,娘想死你了……” 

有米挣不脱娘的怀抱,吓得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正在厨房里做饭的柳叶。柳叶慌忙跑出来看情况,见是有米娘抱着有米,便冲上去一把从有米娘怀里夺过有米,这时柳叶的公公也跟了出来。柳叶把有米朝公公黄二爷手里一塞,便扯着有米娘骂道:“你有本事生,没本事养。现在我娃儿大了,你又想来认他,你有良心不?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养大,你倒好,现在又来认娃儿了……”

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柳叶双手扯着有米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喊地的撒起泼来:“乡亲们快来看啊,有米娘又抢娃儿了,大家快来帮我评评理啊。” 柳叶一边扯着有米娘,一边哭吼着,有米娘解释着说:自己并不是来认娃儿,自己生娃一场,没养他,只是想给他送点吃的和穿的……

大家纷纷指责有米娘:“送出去的娃儿泼出去的水,你不能再认,你这样做是缺德……” 大家七嘴八舌地评论着。有米被黄二爷抱在手里,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大家,根本不知道大人们在干什么。有米娘在大家的指责声中,流着泪水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明目张胆来看过有米。
                                  
(二)
古镇老街的居民所有物资都是凭票供应。在这个有着近万人的乡镇,再加上桃林铅锌矿上万职工和家属,尤显突出。特别紧张的是肉食类物质,即使凭票也难得买到。村民与职工家属为了不让每月那“珍贵”的肉票作废,常常会因排队插队纠纷不止,以至打得不可开交,头破血流。

屠宰场的位置在老街西头的河岸边的山坡上。凌晨老街很寂静,一杀猪,猪叫声就惊醒了熟睡的人们。想买肉的听到猪叫,犹如听到集结号马上翻身起床,蓬头垢面奔向屠宰场。而住得偏避的,只好晚上调好闹钟,放在床头,不耽误“抢肉”。
   
  这屠宰场有两把“屠刀”,也就是两个屠夫,还有四五个打杂的。卖肉的地方是一间小门面,内高外低分两个小窗口,顾客站在窗口外,朝里看窗口差不多到脖子。且窗口又深,屠凳又放得下,买肉时,外面的人无法看到里面的景况,也就无法挑三拣四,给你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后面还有很长的队伍,都在催前面快点,容不得你与屠夫讨价还价。
  
  两屠户是师徒关系,徒弟二十多岁,长得还好。师傅则是个中年黑脸大汉,姓邹,叫邹三,领班头,是个说一不二的“屠户”。他一脸横肉,嘴角长着一颗带毛的大黑痣。脾气暴躁,扣秤是常事,服务态度差。且看人卖肉,长得好看的女人,他就割块好的,一般顾客随手割。如果那家让小娃儿来买肉,他保准给块大大的气泡肉,还哄小孩是块大肉,又多又好。小孩不懂事,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回去讨餐打骂。等到家长找到肉食站换肉讨说法时,站内早已关门上锁,人去站空,故而大家送他绰号“黑鬼邹三”。久之,顾客买肉,都喜欢挤到徒弟那个窗口去,相对而言,徒弟卖肉,不短斤少两,不看人下刀子。
   
  这日,年轻徒弟的窗口,一位长相俊俏的大姐,想要换块肉,小徒弟不肯,说“我这里卖肉从来都是按顺序走,砍到那块就是那块,谁也别挑肥拣瘦。
  
  漂亮大姐也不示弱,抢白道“这买肉跟娶媳妇一个理,得两厢情愿……”
      
这漂亮大姐就是柳叶,因为家里养了小儿有米,有米四五岁了,长得非常逗人疼,只是身体很瘦弱,便想买点肉给有米煨饭,今天是她初次买肉,当然不懂这里买肉的规矩。但那块肉是颈圈肉,她不要,小屠户又不肯换。俩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柳叶也不是好惹的茬,她干脆赖在窗口不走。
     
邹三听闻后,伸过头看了一下窗口外的人,发现是张漂亮面孔,便动了邪念。
  对小徒弟说:“你叫她到我这边来,我来处理。
      
柳叶转到邹三这边后,邹三满脸堆笑,二话没说,就割了一块肥瘦搭配很好的肉,随便称了一下,就递给了柳叶。递肉时邹三色咪咪,趁机有意无意似的,摸了几下柳叶的嫩手。
    
 柳叶一下臊红了脸,急忙抽回手,拿起肉挤出人堆,羞得一路急步回到街东头横街巷子的家里。
     
到家后,她从袋子里拿出肉,感觉有点不对,除了肉好无话可说,凭手感重量也是多了许多。她只买了一斤,而这块肉至少有两斤。再数找回来的钱,她又惊讶的发现钱不仅没少,只是五元的整钱换成了零钱,而且那张肉票也物归原主了,还多了一张夹在钱中间。
   
  柳叶一早走了“财运”,不仅白得两斤好肉,还外带两张“肉票”,心里激动得无法形容。但她心里也明白,这肉呀,肉票呀,都是邹三故意送的。可她和邹三无亲无故,他送这些肯定有目的,天下没有白吃的食。想到这里柳叶顿时春心荡漾,恍惚大悟,邹三是想用猪肉换她这身“天鹅肉”呀。
  
 要说这柳叶年龄三十七八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十岁。虽是乡下女子,可她是水乡长大的,天生的肤色白净,容貌姣好,颇有几分姿色。但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结婚十几年了,还没怀上小孩。丈夫和她没少加班加点,可就是再努力也出不了成果。夫妻俩为这事,平日里难免互相指责埋怨,究竟是谁的错,不得而知。而外界却认为柳叶是只外表光鲜,是只下不了“蛋”的鸡。
  
而柳叶的男人又经常出差在外,少则三五天,多则数月不归。这让柳叶一个人在家好生寂寞,夜深人静之时,柳叶一个人躺在床上侧转难眠。她是个正常人呀,正处男欢女爱的旺盛期,独守空房日子确实难熬。特别是那个年代老街条件艰苦,住房简陋,杉树皮做顶,竹篾织墙,隔音效果差。她住的隔壁那栋房子,是一对年轻的嫩鸳鸯,大半夜还在“叽叽咕咕”不停的叫唤,整得柳叶在隔壁五心不停,六神不安,想入菲菲。
  不曾想,天长日久,柳叶的空虚和生活中的不如意,却无意中在屠夫身上有了转机。柳叶和邹三在屠桌上,经过数月的沟通。一个想吃猪肉,又寂寞空虚独守空房的俏少妇,与一个想吃“天鹅肉”的丑八怪。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苟合到了一张床上。
   
  于是,邹三经常趁柳叶老公出差,就偷偷去和柳叶睡觉,那邹三怕别个发现,每晚十点以后上门,从柳叶家的厨房后门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去。柳叶家的厨房是自己搭的,与正房相连,如一个单独的院子。厨房后门正好一条七弯八拐的小路直通河边,可谓巧合至极,这给邹三提供了大大的方便。
    
 邹三家在乡下,老婆不在身边,天高皇帝远。但那个时候男女作风抓得严,如果这事暴露被人抓到了,不得了。轻的游街示众,重的开除工作遣送回乡。
     
然而他二人做的隐蔽,也怪老街冷清,邻居们习惯了早睡早起,根本不晓得他们在一起睡了好长时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柳叶家的墙,本就虚有其名。终于有人发现了苗头,这邻居就有意无意暗示了柳叶的男人。柳叶男人开始没悟到,蒙在鼓里。后来他也发现些蛛丝马迹,因为他每次出差回家,几乎餐餐都有猪肉吃,而且还有猪内脏这些“稀罕物”下酒。他想这可比矿领导的生活还好,可又不好直问柳叶,这些东西怎么弄到的。此刻他猛然想起邻居的那些话,顿时对那些稀罕物食之无味,有了不祥之兆,他决心弄个水落石出。
     
这天他对柳叶说:“明天出差,得好长时间才能回家。”是夜还假惺惺与柳叶恩爱一番。
     
柳叶一听男人又要出远门,不露神色却暗自窃喜。第二天待男人前脚刚走,她便屁颠屁颠将“好消息”告诉了邹三。
  
  邹三听了也是喜上眉梢,朝柳叶胸上摸了一把道:“好,好,好,给老子把门留好。”接着塞给柳叶一包东西道:“拿回去,今晚完事,咱俩补补身体。”原来包里又是邹三短斤少两,在顾客身上刮来的下酒菜。
      
邹三这些日子有酒有肉吃得好,浑身发涨,忍了好久了,早就想泄火,当天晚上就溜到柳叶家。柳叶家后门虚掩,她正在门后等着邹三,两人见面相拥入室,急不可待,宽衣解带上了床。这对野鸳鸯只顾偷欢,殊不知一场大祸正悄悄降临。
      
柳叶男人早晨“出差”是假,夜晚捉奸是真。白天他在朋友家玩了一天,待到夜幕拉得较为严实之后,他已如猎犬潜伏在黑暗处多时。刚才他已将柳叶和邹三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气得七窍出烟,恨得咬牙切齿。便恶向胆边生,悄悄弄开后门,进入厨房。取了把锋利菜刀,欲去取二人小命。转而一想不妥:一刀杀了二人难解心头之恨,自己也会有牢狱之灾。有什么好法子让这俩野鸳鸯痛不欲生,臭名远扬,永世抬不起头哩?
   
 柳叶男人拿着菜刀,一脚踢开房门,就冲到了床边大吼一声“我杀了你们这俩不要脸的。
    
黑鬼邹三不愧是杀猪的,身手敏捷,反应蛮快,虽然他和柳叶正在全身心享受人间极乐。但听得房门一声烂响,大吃一惊,条件反射,一个翻身从柳叶身上滚落到床下。一把夺过柳叶男人手中的刀,朝柳叶男人猛砍,柳叶男人毫无招架之,被砍的皮开肉绽,倒地气绝而死,柳叶见邹三杀死了自己的男人,吓得瘫在床上,邹三慌忙拣起自己衣服胡乱穿上,抱头窜出柳叶家,可老街上的人早己听到了动静,将蹿逃的邹三捉住,扭送到了公安局。秋后,柳叶与邹三因通奸杀人,被判处死刑,枪毙在老街外的河滩上。
  
有米无邪的心灵很难懂得失去了养父母的苦愁,跟着爷爷黄二爷生活。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需要母爱和亲情的呵护,却被无情的命运夺走了养父母。有米娘明秀不忍自己的心头肉无人疼无人爱,几次过来想把有米带回去,可是黄二爷想留下一道根,在他痛失儿子与儿媳的老来丧子巨痛之下,决意把有米留下抚养大。

这样的争夺,使有米娘失去了骨肉,黄二爷算是成全了一份心愿。只是这样多舛命运和人生变化,使有米年少的心里埋下对娘的冷漠与怨恨。加之每晚在铺着稻草吱吱乱响的硬木板床上,对着一点如豆油灯,黄二爷输灌给有米的对娘的怨恨,直到有米睡了,他还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母爱,在这个世上是多么亲切温暖的字眼,在有米心里不曾漾起半点涟漪,倒像是行将败灭的篝火残灰在有米心灵深处黯然无光,而这种情绪弥漫笼罩了有米的整个童年时期。

(三)
日子在无言中凋谢,而漫长繁琐的现实生活中,黄二爷一天天老去,有米还没有长大成人,在看不到光明和希望的日子里,更需要润泽,滋养,关怀和爱。
冬天来临,天上飘起了雪花,有米娘不忘做了一双棉鞋和棉衣。托人送上门来,黄二爷一怒之下扔去老远。有米娘不死心,从雪地里捡起来,流着泪去街头找大队书记秦楚国。

见到有米娘,听了来由,秦书记半天没做一句声,他知道黄二爷脾气倔,不好对付。秦书记把手里的旱烟管抽得丝丝响,缕缕烟雾在他头上萦绕散去,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你放下吧。我试试。

有米娘小心翼翼地放下,像做错了事一样怯生生地离去。

即使这样,黄二爷还是拒绝了秦书记,没给秦书记留面子,责怪不该管这事。

有米娘仍不死心,又返转去找妇女主任,一个生得白净利索的女人,说话伶牙俐齿,很有工作能力。

那天妇女主任上门来,劝黄二爷说:“黄二爷,您别这样一直苦撑着门面活受罪了,您也老了,柳叶他们俩都不在了,针线活您也做不来,有米是她生的,她给他做衣做鞋也是合理的,有米必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再说有米多造孽,脚后跟都冻肿了,您这样下去,不是苦了有米吗?娃儿还小啊!” 妇女主任说完,黄二爷还是一副下屑一顾的样子,只是不再明口拒绝。

妇女主任趋势把棉衣和棉鞋放下就走,黄二爷看情理上拗不过,就没吱声。等妇女主任一走,就把一肚子气往有米身上撒,骂着难听的话,抖落着心头的怨气,骂着骂着,黄二爷两眼汪满泪花,紧接着一声声抽泣不止,然后往地上一蹴,放声大哭起来。

黄二爷哭,有米也跟着哭,黄二爷哭得浑身抽动,有米也在一旁也是痛哭连声,哭着哭着,有米去搀黄二爷,乞求着黄二爷:“爷爷,你甭哭了,我不穿,我冻死也不穿。

黄二爷止住了哭声,两眼犀利地盯着有米,语气硬碰碰地:“我的乖孙,你不能穿,你一定要给爷爷争口气,不做孬种!

看着黄二爷伤心欲绝的样子,有米一迭连声地发誓:“爷爷,我争气,我争气,保证不做孬种!

自然那双厚厚的棉衣棉鞋有米没有穿成,为了向爷爷表示决心,第二天上午有米第一次来到了自从出生三天就离开的家门口,看见娘正在扫院子,便二话没说,站在院门口把棉衣棉鞋扔进院内,然后扭头就走。有米娘连忙追出来,看见有米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老街深处。有米娘捡起地上的棉衣棉鞋,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自从扔棉衣棉鞋事件后,黄二爷虽然固守住了他的阵营,但整个老街古巷都在评论黄二爷太过分,说有米娘做得对,有米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又是世上最亲的人,柳叶他们不在了,有米娘怎能对有米不牵念挂欠呢?不过那件事发生后,也有人劝有米娘:“人家不领你这个情,你也把心尽到了,毕竟娃儿已经过继给了黃家,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娃儿就是那个命,谁也替不了他。

不知道是有米娘真的死了那份心,还是没有从扔棉衣棉鞋事件的那份伤痛刺激中回过神来,倒是好长一段时间,有米的生活变得平静下来。
只是那个冬季特别漫长寒冷,有米得不到娘做的棉衣棉鞋穿,黄二爷又没钱买,有米只得去捡别家娃儿穿的丢掉的旧棉鞋,可怜的是鞋不对脚,要么是大了,领不住脚,走路踢踢踏踏的,冷风直往里灌,一天到黑脚冰冷如铁;要么就是太小,脚穿不进去,整个脚后跟裸露在外面,以致冻肿成疮,结了一层疖子,疖子掉了,又露出一道道裂开的血口子,走路牵扯得生疼,鲜血不断地渗出来,以致又结成新的疮疖子。春来一转暖,气温上升,刚刚愈合的伤口,又奇痒难忍,抓挠不停,溃烂流水,又痒又疼。

在这种寒冷受冻的日子里,有米忍受着,硬挺着,没对任何人说过。并不是有米多刚强骨气,只是他不敢说,怕惹爷爷生气;更不愿伤爷爷的心,他不能说。

在这样挨冻受寒的日子里,有米的脚因肿胀结痂溃烂,造成右脚感染,致使小腿变形,走路有点歪瘸。年少无知的有米一点也不恨黄二爷,反而恨母亲明秀。有米固执地认为,造成这种悲惨的境地全是因为娘明秀当初把他送人。
                                  
(四)
日子不论人的悲愁苦痛与忧伤,永远以它惯常的节奏向前延伸。随着时日的延续,这样的冰冷严寒要僵持多久,这样的冷酷无情何年何月才是尽头,谁也不得而知。只是至今让有米心存感动的是,为了打破这层坚冰,娘一天也没有放弃过,尽管在当时一切都是徒劳,一切只是绝望。但这可能就是母爱,可能就是博大无私,可能就是人间真情。

又过了两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有米对娘明秀敌视的心态彻底改变,第一次涕泪横流,泪洒满襟,感恩于怀。因为连续下雨,山洪暴发,山体滑坡,有米所在的小学一个班的教室后墙倒塌,这一消息不亚于一颗重磅炮弹在人群中爆炸,迅速传遍了整个古街老巷和附近的村庄,人们蜂拥而至,学校里一片混乱。

这些心慌意乱地跑来的大都是老街古巷的女人,是孩子们的母亲,一双双惊慌的眼睛四处搜,她们在寻找她们自己的孩子。

有米倒麻木茫然地坐着,一来是苦命人天照应让他平安无事,二来他压根就没抱希望娘明秀会来看他。有米正在出神发呆,老师突然来到他面前,对他说:“有米,有人找你。

他以为是爷爷。

等他出了教室,竟发现是娘,娘见他安然无漾,一下子扑到他面前,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不知怎的,面对此情,有米竟然脱口叫了一声“娘”,叫罢又觉得极不自然。

只这一声。有米看见了娘脸上漾起了笑,眼里盈满泪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感啊?年少的有米似懂非懂,而那一缕笑意和两汪泪水却永远地刻在了有米的脑海里。

日子像桃林林河的流水,静静地流淌,流过了春夏秋冬,岁岁又年年。

有米终于度过了凄苦愁惨的童年,少年时光又把他推入青年,其间爷爷黄二爷也去世了。有米娘多次要有米回去一起生活,都被有米拒绝了,他不想再走进那个家,既然当初把自己当负担给送人了,而今更不想再次成为那个家庭的负担。有米没有考上高中,想去参军又因身体缺陷去不了,没办法,只得在镇上砖厂做工混生活。

时光如驹,匆匆而过,有米一晃快三十了。其间也有人给有米介绍过对象,但女方一听说是有米,马上摇头拒绝:“那人是不错,但是太穷。

有米娘怕有米打光棍,便四处托人帮有米说亲。可桃林老街附近十里八乡的都知道有米穷,媒人一上门说是有米,女方都摇头说:“那人是不错,就是家里太穷。” 没人愿朝火坑里跳,怕嫁到有米家跟着受穷。好不容易隔壁的三婶说她娘家有个远房侄女,人长得漂亮,也聪明,只是说话有点口吃。有米娘说:我们这个家不挑剔别人,只要是个女的,不傻,能生崽就行。三婶连忙说:“我那侄女不傻,傻的我能介绍给有米么?再说了‘讨错一房亲,败坏三代人’我可不干那种缺德事儿。”  

三婶在有米娘的趋促下,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终于把她的远房侄女带到了有米家。

有米娘在女方来之前就在家里准备了一番,把屋内收拾收拾了,并特意把装米的空坛子,用稻草垫满到快齐坛口下两寸的地方,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层报纸,再在报纸上倒一两木升米,然后用木升反扣一个印子,看起来是满满的一大坛白米。三婶也特意把她自己家里的两床棉被抱来,放在有米的床上。有米爹提前一天就到集上割了两斤猪肉,有米娘也把存放在土罐里的鸡蛋拿出来,荤素弄了一桌子。女方见有米家坛子里米是满的,床上也有铺盖,加之看有米人长得蛮帅气,脚有点微瘸没关系,主要是有米是城镇户口,就同意了,在有米家吃了饭才走。

有米娘很高兴,总算把有米的亲事定下来了,压在她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娘一下午都哼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懂的歌,有米从没见娘这么高兴过。

可没过几天,女方捎来信说同有米八字不合,说有米八字恶。本来有米答应三婶远房的侄女,就觉得有点委屈自己,而今听了这话,不由心中起火,便对着娘和三婶大发脾气:“你们今后都省口气吧,我的事不要你们瞎操心!

这之后,有米娘和三婶可能是把心伤透了,也可能她们认为尽力了,从此再也不管有米的事,而有米内心也根本就不买她们的帐,也不稀罕她们管自己的事。

(五)
你还别说,那年和有米做伴儿没娶老婆的还有大队书记秦楚国的小舅子杨老七。杨老七不单个子矮,块头小,长相丑,精神头也差,整天蔫了吧唧的像个病汉,队长找他,每天都是晒晒谷子,看看水沟通不通畅。犁地耙田的活计一样都不行,种地只能打滚蛋儿,夏秋就跟着妇女混,冬季打场时,下场别人扛二斗半口袋,他只能装一半,尽管队里照顾,但每年也就挣个一千五六百分,抵不过一个好妇女。刚成年,父母便去世了,这可愁坏了他姐姐——书记婆娘。逢人就托给她弟弟介绍对象。可眼看三十来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也许是这年年三十晚上,他姐姐逼着他给死去的爹娘烧了纸钱的缘故,正月刚过,就桃花运罩顶了——

那些年老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三十岁左右娶不上媳妇的男青年,外村有姑娘肯嫁给他,大队就批准姑娘家一家迁来落户。不知是谁给牵的线,刚过三月,欧阳就成了杨老七的媳妇儿,娘家一家也都搬到老街上来了。

欧阳也不单叫欧阳,她也有大名,叫欧阳玉莲,听人家说,她妈生她时,门前荷塘里莲花正艳,她下生后,就有了欧阳玉莲这个名字,人们为了好叫,就直接只叫她的姓,叫来叫去就把她的名字“玉莲”二字叫丢了,叫成欧阳了

欧阳玉莲嫁过来那年才十八岁,民名营长龚明怀组织老街上的娃儿们敲锣打鼓地在街头迎接。那天,正是四月初八,天气也很好,阳光很煦和,欧阳玉莲穿一件红色的上衣,随着送亲的队伍缓缓走来,犹如一朵玫瑰开在人们的视野里。

锣鼓喧天,鞭炮在疯狂地炸响,这时石蛋扯着民兵营长龚明怀的袖子怯怯地说:“明怀伯,这个新娘子的两个奶子好大啊,只怕能养活我们一街人……”
石蛋的话引得一街男女老少的哄笑。
“你狗日的,能养活你们一家人。” 龚明怀看了一眼从身边走过像红玫瑰花一样的欧阳玉莲丰满的胸部,咽了一下口水对着石蛋骂道。

有米娘见到欧阳玉莲,是在小巷尽头的老井边打水时见到的,那时老街还没有自来水,整个老街的人都到这口井挑水。这天,石蛋爹用木桶从井里往上提水,有米娘与石蛋娘三婶在井边洗衣服,石蛋在旁边和泥玩,欧阳玉莲挑着水桶来打水。只见她穿着家做的单裤,带大襟小褂,胸前鼓鼓的像是揣了什么东西,两条大辫子耷拉在微微上翘的屁股上,尤其那双黑黑的大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石蛋爹要给她打水,她不让,自己用扁担勾住水桶,左右一倒手就打上来一水桶,稳稳地放在井台上,现在的健美操也比不上那姿势,在石蛋眼中,以后再也没见过比她漂亮的女人。石蛋呆呆地看,三婶喊了石蛋几声,石蛋也没听见,直到三婶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石蛋才不好意思地转过神儿来。
吃午饭时,三婶问石蛋:“娃儿,你长大了娶什么样的媳妇?
石蛋痴痴地说:“就挑水的那个。
三婶笑了:“我娃儿有眼光!
石蛋爹边往嘴里扒饭边感慨地说:“可惜了的,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三婶斜楞石蛋爹一眼:“不插牛粪上,插哪儿啊?你想给挪了啊?
石蛋爹瞪了一眼三婶:“没同你扯,吃饭!

这是欧阳玉莲嫁过来三个月的话。过了三年,欧阳玉莲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脸上没有了先前的微笑,白里透红的脸上变成了青黄色。书记夫人三天两头儿来骂一顿:“喂个鸡还下蛋呢,养个大活人连个娃儿也生不了。”骂得嘴上起沫,临走时还指着窝在墙角的弟弟骂一句:“爹妈咋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当王八的命!

这样,人们白天听书记婆娘骂街,晚上在街口听打鼓说戏,什么穆桂英、秦琼卖马等什么的英雄人物故事,人少时则议论杨老七,日子过得也挺有滋味。每晚民兵营长的婆娘都要站在街口嚷:“狗日的,晚上饭一吃哩就不见人了,就去嗅骚气去了,几十岁的人哩,还发骚,像猫叫春一样到处喵,东家嗅不到骚味了就嗅西家,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能看上你,还不是半夜爬到老娘身上找老娘出气!

人们陶醉在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时候,改革开放开始了。老街上有的年轻人都朝南方城市打工去了。打完场,大队来人开会,开始分田分地,承包到户。

杨老七因干不了犁地耙田的活,所以许多活都是请有米帮忙干,有米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杨老七请他帮忙干活,先不说工钱,一日三餐有人管饭管酒,倒也乐意。有心人发现,欧阳玉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

(六)
连着几个春秋更替,改革开放的浪潮继续向前推进,城乡差距在逐步缩小,人们生活水平也在逐步提高,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土地的老街上的人们,晚上再也不到街口听打鼓说书了,说书的不来了,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就是看电视,老一点的围在有米三婶家的大火盆旁扯闲劳嗑。

那天,电视里正播放《西游记》时,有米的三婶突然对有米娘明秀说:“你说啊,那欧阳玉莲结婚三年没有娃儿,突然就有了,我琢磨啊,杨老七那熊样能揍出孩子吗?不定是欧阳玉莲划拉谁的呢,娃儿一出生,我就端相,这两天我才看出来,你说那娃儿像谁?
三婶这么一咋呼,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还真是的,咋看也不像杨老七。
三婶得意洋洋地小声说:“你们看像有米不?”大伙“呀”的一声:“还真像!

有米娘忙拦住话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快闭上你们那破嘴吧。” 有米娘心里直打鼓:杨老七和欧阳玉莲的娃儿,怎么会像我家有米呢?可千万别出点啥事儿。

越怕出事儿越出事儿。那天石蛋从学校回来,放下书包想吃饭,可娘没在家,石蛋跨出门四面一撒目,看见街头居委会跟前有很多人,来到这里,从人缝中钻进去,眼前的一幕让石蛋惊呆了。

居委会坪地里全是人,大部分人靠着墙,或坐、或站、或蹲着,紧挨着阶沿摆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居委会主任,他身后坐着其他大小居委会干部,主任婆娘的手里握着一根黑黝黝的拖拉机上的破三角皮带,叉着腰站在四五个女人前面,房梁上穿过一根绳子,一头拴着有米,一头拴着欧阳玉莲。有米两条胳膊被吊着,露出的后脊梁已经被打得鲜血淋漓的,他耷拉着脑袋,两条浓鼻涕挂在嘴上,面颊以及脖子也被抓破,一条一绺的,不细看已经认不出是谁了。

与有米比起来,欧阳玉莲算是幸运的了,虽然两个胳膊被束缚着,但身子还没露出来,只是脸蛋子肿得老高,嘴角往下滴着血。头发蓬乱,眼睛肿得只露一条缝。

居委会主人自己掏出一包“白沙”烟,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慢吞吞地问:“有米,你交代不交代啊?” 有米头动了一下,鼻子起了个鼻涕泡,嘴使劲吐了口唾沫,被粘在嘴边半干不干的鼻涕挡了回去,喉头“咕噜”了一下,没有声息了。

主任婆娘指着欧阳玉莲问:“你这偷人养汉的狐狸精,你说,你为什么结婚三年都没有娃儿?
欧阳玉莲半张开沾着血丝的嘴唇:“那你得去问杨老七!
“我问的是你!你为什么突然又有了娃儿,可这个娃儿越长越像有米?
“那是有米他经常帮我们干活,看着他长的。
“你还有脸狡辩。我再问你,你现在肚子里的娃儿是谁的?
“我自己的!” 欧阳玉莲直撅撅地顶撞。
“打她!
主任婆娘喝令那几个妇女,用那带血的皮鞭子,打在欧阳玉莲白嫩嫩的屁股上,没几下,欧阳玉莲就“妈呀,妈呀”地叫起来。
有米挣扎着坐起来:“你们别难为一个女人,有种朝我来!
“嗬!你还充英雄呢,打你就打你!
主任婆娘掀起有米的褂子,皮鞭又“啪啪”地响起来,打得有米像被宰杀的猪一样拼命地叫,震得房顶上的灰尘直往下落。

石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害怕极了,赶忙从大人们的大腿间钻出来,跑回家,心还“咚咚”直跳。

(七)
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冰冷的北风从河滩上嗖嗖刮过来,把月亮刮到云屋面去了,天空像一张用旧的脏抹布,严严实实地盖在老街的上空,将整个老街捂得漆黑一片。各家的狗都躲在窝里,不再没头没脑地狂吠。大人们喂好牲畜,关住大门,将娃儿们抱床上头上,看电视里那重复了好多遍的老掉牙的《西游记》。石蛋依然趴在床上

不知看到啥时候,就困了。就在这时,黑暗的夜空突然传来毛骨悚然的叫声:“三婶!”这时候不是好声儿地喊,指不定哪家出了事儿。人们一个个支楞着耳朵细听。三婶大声呵斥石蛋爹:“你这个大老爷们,装怂包呢,快出去看看!

石蛋忙起来穿上鞋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跑回来:“不好了,有米哥跳井了!
“那快往上拽呀,往回跑干什么,一会儿不淹死了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也上不来!”

三婶催促石蛋爹:“你快去看看。” 石蛋爹慢腾腾下地,穿上鞋,披上旧军大衣,拿着手电筒,这才晃悠悠地走出去。

这时,三婶也下了床,走出门夺过电筒:“你们这些大男人,遇事儿一点章法都没有,废物!”说着快步朝门前走去。

经过这一闹腾,石蛋所有的困劲儿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石蛋像泥鳅一样,出溜儿一下钻出屋子,跑到他爹屁股后,拉着他娘的手来到井沿儿。

那时的井,井上什么设施都没有,只是在井口的四个方向放着四块大石板就是井台,一到冬天,你打水洒点,他打水晃出去点儿,滴在井台上冻成了冰,弄得井口成了冰窟窿,是小娃儿们的禁区,大人也得小心翼翼的,有米怎么不小心掉进井里了呢?

人们吵吵嚷嚷地围在井边,束手无策——井下挨水的地方都结了冰,只有一个小桶才能下去的圆圆的孔,人们从这个孔里往外打水,有米是跳下去的,臀部卡在这个孔上,下不去上不来,已经扑腾了半天,棉裤湿透了就冻在孔边的冰上了。人们没有办法把他拉上来,就围在井边吵吵,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用井镩把冰除开。
“谁敢保证井镩不出溜,一出溜他的腿还要不要了?” 有人在质问。
“要不用火烤吧!
“那得猴年马月才能烤化呀?
石蛋爹烦了:“这不行那不行,大家说咋行?总不能让他冻死在井里吧?

三婶把拉着石蛋的手放开,打着电筒走上井台,从井口往下照了照,回头对这帮人说:“说你们废物你们还不愿意听,远点儿呆着去,听我的。” 三婶弯下腰:“有米,听三婶的,不要动,等会儿我让他们续下根绳子,你拴在咯吱窝上就上来了。”说完,直起腰对石蛋爹说,“你去找根结实点儿的绳子来。” 石蛋爹踢踢踏踏地走了。

有米娘听到消息,穿一件破棉袄,披头散发从家里疯了一样跑过,鞋都不知道跑掉那里了,光着脚扑向井台,呼天喊地叫着有米的名字。

三婶慌忙一把拦住。

又对几个站在井边看热闹的人说:“等会你们几个慢慢地拉,不要碰坏他。”然后又对石蛋说:“娃儿,你跟我去拿条裤子来。”安排完这些,把电简递给石蛋,拽着有米娘的手回到院子里,顺手抱了几个干柴棒子,在屋里拢起火来。

不一会儿,人们闹哄哄地将有米抬进屋来,三婶指挥他们将有米放在椅子上,回手将一床大棉被盖在有米身上。做完这些,将石蛋爹平时舍不得喝的白酒倒上半茶碗,煨在火上热着:“有米,你不好好活着,跳哪门子井,你对得起你娘和我们?

有米浑身筛糠似地哆嗦着,上牙将下牙磕得咔咔响,结结巴巴地说:“三……三婶……你……说……遇上……这……这事儿……活得……得……了吗?

三婶将冒着热气的酒递给有米:“孬种,人过一辈子啥事摊不上,遇上点事儿就跳井,几条命搁这么跳啊!

有米一口把酒干了,在擦嘴的瞬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他。三婶说:“人们都说:没有养汉老婆立不起村子,我们娘家那头儿有句顺口溜儿‘大城里养汉婆娘上了千,不够乡下往上添。’凡有人烟的地方就有,不信你到别的村子问问!
石蛋爹说:“有婆娘儿的睡别人媳妇砢碜,没婆娘的搞别人婆娘没人笑话。
民兵营长龚明怀说得更直接:“我操,她自己愿意,咱又不是采花盗柳!
“对,公狗儿爬背,还要母狗儿翘尾巴才行哩” 有人附和着。
酒劲上来了,有米说话也不结巴了:“关键是我没脸见人啊!
石蛋爹来气了:“没囊没气的东西,没脸见人就不见人,跑到西凉国待着去。

(八)
让石蛋爹言中了,有米真的跑了,是不是跑到西凉国人们不知道,反正一跑就是四五年。这期间,关于有米、欧阳玉莲及有米娘的事街头巷尾传了好久。

先说欧阳玉莲在有米走的那年,顺利地生了个女娃。只是生了这个孩子后,再没有生过娃儿,这更印证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说法:两个孩子都是有米的。有米不在,她生不了娃儿了。

倒霉的当然是有米一家,有米的三哥到别的村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还算安定。四哥在十九岁那年领着邻村村长的侄女跑了。村长的弟弟、弟媳妇三天两头来向有米娘要闺女。那年该着出事,八月中秋节那天,有米爹干了一天的活儿回来吃饭,有米娘心疼老头儿,烫了一壶酒,刚端上来,村长弟弟与弟媳两个祸头就到了。他俩将桌子掀翻,碗掺碟子全砸碎了。有米爹一气之下在喂牛时,用绳子将自己拴在牛棚上吊死了,有米娘经受不了这连续的打击,精神失常了,出门扭扭歪歪走上街口的路,口里喃喃地叫着:“有米,我的儿啊,你咋不回来呀。”没人拦着,顺着道走上了出横街巷子,再没人拦就到了河边。有人将她拉回来,她坐在院子里,两手拍打着地面:“我苦命的老头子,你可把我坑苦了,你把这些孽都扔给我,叫我可咋活呀……”人们看到这儿,无不摇头叹息。

居委会主任退二线了,他的儿子当了主任。时值三婶家的石蛋是这个居委会党支部委员。这天,主任喊石蛋去居委会开会。走在路上,他神秘地说:“石蛋,有米回来了,咱老街又该出事了!
石蛋问:“为啥呀?
“你看着吧!”他朝石蛋挤了挤眼,结束了话题。

石蛋好久都没能看到出事,老街一切依旧没。出事是在三年后,原因当然还在欧阳玉莲身上。

有米不知道什么原因,知道了家中的情况,从不知道有多远的北方匆匆赶回来,爹死娘疯,哥哥出走的现状让他无法改变,死了的活不了啦,跑了的自己不回来也没处去找,只能自己好好孝顺老娘。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有米娘精神病好了许多,不再哭着、念叨着去街上,生活也安定下来。

问题的关键是欧阳玉莲的第二个娃儿已经五六岁了,也没再生娃儿,可有米回来不到二年,欧阳玉莲生了小三——第二个儿子,而且不久又怀了第四胎,这个事实,无论是与此事毫无瓜葛的一般村民,还是极其反感、难堪的主任家族和亲友,都不能等闲视之——有米的噩运随时都可能降临。

第三年春上,种完地后,三三两两的村民家垛墙盖房。这天,有米给三婶家的垛墙,中午吃饭时喝了点酒,与现居委会主任的连襟——一个叫谷满的村民犯了话,几个人狗仗人势劈头盖脸地打有米,有米打不过,便冲开众人跑回家,这事儿到此该结束了。可几个不睁眼的家伙在谷满的带领下,掐着泥叉追到家门口,还狂叫着:“打死他,打死他!”谷满攥着叉子将屋门叉开,锋利的叉齿叉到在里面顶着门的有米胳膊上,顿时,鲜血冒了出来,有米急了,在菜板子上抄起菜刀,劈头就砍了过去,谷满已躲不开了,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脑袋,只听“咔嚓”一声,谷满的那只手就从手腕处齐刷刷掉了下来,他吓傻了,一撒手将叉子扔了,抓起掉在地上的手,“妈呀”一声跑出屋子去了。

几个帮打的人也害怕了,他们有的跟着谷满跑回家,有的找居委会主任,主任听说,一个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还等啥呀,快把三轮车起着,送县医院吧!”有人把赤脚医生找来,把手包扎一下,把谷满抬上车,急急朝县医院赶。由于路途遥远,尽管司机拼命地开,但还是晚了,到医院后,手已经坏死,接不上了。这样,谷满成了一只手。

有米呆了,手拿着菜刀不知所措,足有半个时辰,还是石蛋爹给他提了个醒儿:“还等公安局来抓你呀?” 有米把菜刀忙扔掉,接过三婶给收拾的包裹,走出大门,回头朝院子里的本家和亲戚们“扑通”跪倒:“我娘靠大伙关照了,我给你们磕头了。”这时,几辆警车呼啸而来,有米被民警铐住双手,押上警车,有米娘披头散发,追着远去的警车:“有米,我的儿啊……”

众人望着这凄惨的场景,男的摇摇头走了,女的擦着红红的眼睛跟在三婶身后,走出老街横巷来到河边,将有米娘拽回来。在以后好多年的漫长岁月中,人们都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佝偻着身子、拄着一根大巴棍子的老婆婆,风雨无阻,蹒跚在老街上。

在“有米,我的儿啊……”的颤巍巍的声音中,法院的警车送来判决书,有米因故意伤人,被判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主任家族老一辈人伴着幽幽的声音一个一个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年轻的都出去打工,谷满也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这个老街轰轰烈烈的大案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直到有一天有米娘明秀倒在河滩上,这场风波才彻底平息了。

后记
后来听人说在哈尔滨碰到过有米和欧阳玉莲与他们的四个孩子,又有人说有米与欧阳玉莲去了海南,一家人在那边做批发生意,赚了很多钱,总之,在老街上再也没人见过有米与欧阳玉莲的身影,也许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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