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家》| 诗专刊：章耕由诗10首

章耕由诗10首

生存及生存者

 

我必须好好学习。一辈子

学习生存，以及生存者的多角关系

 

譬如，草木何以枯荣

山体起伏的几何奥秘何在

兽者，龇牙低吼，占地为王

鸟类在枝桠间狂欢

屋檐下呢喃，以至耗尽一生

我要学习他们的语言

肢体的寓意，他们的表情

学习他们的装束，恰当的裸体

掩饰私密的部分，露出

野生的一截。试着

以我的见识说服自己，努力

使自己生活得更好

 

我这就混进他们的内部

甘愿站在低洼处，穿行于黑白之间

浑身解数。打探形迹

他们危险的睡眠将栖向何方？

我始终是一个卑微的谍者

对他们，对自己

 

让生存的伎俩成为永久的秘密。

我化解多年的困惑，一层又一层

直至揭开谜底：生存

因果。生存者何以生存

 

生存，我以生存者的名义

生存，我以生存者善美的才能

独自放牧四季，万物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一半用于口粮，研磨

本能地消耗它。另一半作为种子

贮藏，在黑暗里坚守

拒绝任何交易

 

走在升金湖边

 

少年波光粼粼深处。升金湖

水装出河的样子。二姐菜园子

后面的土屋，风里的太阳

纷纷剥落纯真岁月之门

什么也没留下。连记忆里

废墟让给了新的废墟

我在湖边走，鸥鸟

掠过，并转移了我的视线

 

夜的警惕性

 

雨和铁的时光之色早已褪去

鼾声被睡梦捆绑，滞缓的

月亮融化其中。夜沉沉

皱巴巴的睡眠，如同丢弃的抹布

 

漆黑的道路，一定不会怜悯

那些拐进岔道的人。需要警惕

在夜的记忆里打盹，也不要

在蔚蓝色的梦境之外叹息

天太黑了，没有什么不能发生

那个手握剪刀的人，已从月光中剪下

自己尺码的阴影；暗影伸展

盲目的飞禽也许会在错误的地方筑巢

陷入深渊的姐妹，只一吻便唤醒了

蝙蝠；伪巫师，跛脚的占卜术

轻信的夜却向他讨教前程

 

夜茫茫。坚守比夜还要寂静

也需要耐力。城市的荒郊

风一直吹，冬夜寒气倒逼

大麦的种子，在充分的生成中自我表达

只有温室里的花朵，从不知道

光阴荏苒，以及春去春回的绿意

对于长夜难眠的人，唯一选择闭目养神

而不是举目眺望。他或她明白

任何睁眼都属于徒劳，也是沉重的负担

 

尤其在夜间，不宜交易

不宜褪去衣衫对付感冒

更不宜以夜为屏孤注一掷

当肉体成为背叛的理由，像一台

吃角子老虎机，蓦然崩溃

猛烈的咣当一声，一下子吐出

耗尽一生运气攒下的硬币

 

黑夜终归过去

光明不会缺席。天知道

大梦谁先觉，并放弃了

比夜还黑的秘密

 

清晨，听鸟

 

一只鸟停在晒衣架上

翘望一朵云。偶尔

一两声啁啾，表达了

它明白的理解

 

我听到鸟声像手一样摸索

 

这缓慢的痉挛

来自皮肤下寒气

一只鸟，对天空无声侵犯

从未停息；它飞翔的脚印

越来越近。它的一只眼说出了

世间的爱与冷漠

 

暴风雨来了

 

暴风雨来了。此时

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乱云集结的天空，飞翔

停止了。鸟类放弃

它们的种族争论，把家安置

在芦苇深处。这是

最后的夏天，草叶被浸泡的气味

升腾，风

撕下一些柔弱的，留下一些坚固的。

世界仅仅是一种娱乐吗？

眼下，真正来自空气的威胁正在加剧

表面恶化，内部日趋腐败

我只是凭运气，暂时

钻进了一个隐蔽点，看风动雨骤

打击的声响，感觉好些了。

但心有余悸：风刀雨劈的

秸秆还能托住盛开的玉米吗？

就在今晚，注定会有个乞丐

半夜惊门，而我若是拿不出

牛奶、大米，给那受伤的人形

我会得病吗？我知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而我要做的是，穿上

曾拿来当枕头的夹克

小心红绿灯，快点回家

 

夜的属性

 

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一束光

挡住了视线，并造就了夜。

 

湿润的夜，丰盈的夜，自由的夜

它的锋刃，钢质的光芒

截断故事的枝桠

没有恶意，没有瑕疵，甚至没有要求

仅存的是亲善与伦理

凸起的那部分。我们

对夜的无知，取决于链接方式

相对比例的错位。

常态下，夜，我行我素

让颜色繁衍颜色

让道路复辟道路

让同样密码同时打开所有的保险

我们躺在一米长的幸福之上

在夜的边沿，慢慢地

衰微，沉湎

 

一个孩子哭夜

莫名于白天荆棘丛生的围困

失眠者苦于自己嗓音烧灼，一个疯子

进行古代式的预言

夜不是什么。仅仅是

一种起源：黑的花籽

 

在这里，有些日子

       

在这里，有些日子

我过得那么飘零，那么无助

像被风卷走的枯叶，在爱的距离之外

我为这孤独的年份感伤

在这里，有些日子

我过得那么敏感，那么脆弱

无数失眠的夜晚，我凝望

光秃秃的沙漠，感觉

自己一点一点风干

我想沙漠深处，那煤层

多么像自己衰枯而凝结的血液

在这里，有些日子

我过得那么健忘，那么没心没肺

像久被风雨剥蚀的岩石

忘记了自己的年代和名目

忘记了自己的老家

在这里，有些日子

我过得那么迷惘，那么无奈

是不是这时代变化得太快——

多少东西悄然聚集，有多少莫名分离

多少家族兴起又衰落

又有多少人变成面具和传说

在这里，有些日子

我过得那么从容，那么淡定

就像这沙漠里生长的植物

不动声色，一个人的守望

只呼吸着沉默，吞吐日月华光

 

图克的冬天

 

铺天盖地，寒风挟裹利刃

以尖唳的速度抵达。它们

毫不留情，劫持我的视线和眺望

 

沙漠太空旷了！原野绵绵

草木凋零，并远离花花世界

在图克的冬天里，我正感受着

冰雪提着深度北方的寒气

一寸一寸，切肤，刮骨

我一伸手就能捕获飞翔的思念

而我无法触及你。欢喜

无法触及你；悲愁无法触及你

梦中的呼喊无法触及你——

你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在图克的冬天里，一个人的日子

宁静如此稠密，适宜

看书，写作，适宜思想

划过纸张的厚度和内在的隐喻

假若时间可以弯曲

我一定将我的全部

朝向你的一边，尽可能

放低腰身，任风舞月影

晃动枝头。在根部动摇的

不仅是夸耀，还有沉湎与凋零

直到一只手将生活掐痛

 

在图克，在这个冬天

我不再孤独，一个人

扶着自己的影子，一起冷

一起抵御，一起关注

这个干净的季节，并将

雪花的地址告诉你

 

在高原

 

天空又高又远！涌现的云朵

升腾的欲望，仿佛一伸手

你就能抓住那一团

洁白柔软的部分

 

在高原，一只，十只，一百只

一千只手从新工业的线条上揭开面纱

塔炉耸立，管网如织，点点星光

在高原，靠不住的夜晚

火炬立于空气净化的空地

执拗的凝视，温柔而含情

 

夜，戴着羊毛似的假须

在高原，点燃唯一的蜡烛

就能照见幸运的童话里的公主

而你无力抱住陈旧的想法

且托起她那白色的裙裾

在上面小心轻放，你昔日的感伤

 

自由的心灵从来不需要兄弟！

在高原，你谁也不曾遇见过

社交圈很小，思想的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在高原，这陌生的北方

你只需保存一瓣暖气片的温度

盆栽的植物，野性的草香

同样令人着迷。学会珍惜生命

那患病的漫长时光，并渴望

一个人的岁月，就像

沙漠开花，那么匆忙

绚烂得来不及招呼

 

丢失

 

习惯性的，不可逆转的

正是丢失！让我如此忐忑

甚至惊慌

 

其实，每天都在丢失。

就在今天，房门钥匙丢失

几个小时，我无趣、闲逛

陷入莫名的煎熬。回想这半生

一些东西一经丢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到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有的只剩下

一面之缘，了无痕迹

 

曾经，我丢失了父亲的怀表，还有

居住地，一幢在安庆我住过的楼房

我丢失了江南古朴的村落，以及更多的

我从小无比熟悉的地域，升金湖

长江的一段……这些我都丢失了

 

好在现在，我还来得及

转身，寻找

我的往昔，丢失的物什

也许那么零碎，残缺不全

抓住它，哪怕一点点

却使我如获神灵宽恕

心不再那么害怕与紧张

 

章耕由，本名章根友，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和媒体，数十次获奖，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我是谁》。现供职于中天合创能源有限责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