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王渔洋 书画册页
登高怅望八公山,琪树丹崖未可攀。莫想阴符遇黄石,好将鸿宝驻朱颜。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繇拾九还。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吴伟业《过淮阴有感 其二》
崇祯帝在煤山自缢的时候,吴伟业已经弃官归隐了。
他看得出大明天下已不可挽回,看得出朝廷早已无法控制农民起义,明末的激烈党争也消磨了他最后的政治热情。他辞官回到了江苏老家,在那里营建了梅村别墅,后来“吴梅村”就成了他的别号。他只想在动荡的时代中给自己留下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远离战乱和纷争,与世无争地度过余生——尽管他才三十六岁。
但是崇祯的死讯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的防线。
吴伟业对崇祯是有感情的。二十三岁参加会试那一年,他被内阁首辅周延儒取为第一名,却被朝中反对周延儒的一派污蔑为靠舞弊才拔得头筹。周延儒将他的试卷进呈崇祯,崇祯读完后批示“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这场风波才平息下去。对一个封建社会的文人来说,这样的知遇之恩足以让他铭记终身了。
然而那个赏识他的皇帝死了,死在李自成起义军兵临城下的绝望中。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杀殉国。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有投笔从戎的胆识和气魄。他只有自己的一条性命,可以为毁灭的大明殉葬。
但他下不了手,他还有父母妻女,兄弟家人,他是一家百来口人的顶梁柱,没了国,可他还有家。
他最终只是大病一场而已。
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亲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于此,欲往从之愧青史。
——吴伟业《遣闷》
那时还有一丝希望,南明弘光朝廷很快在南京成立,给大明留下了一线生机。吴伟业放弃了隐居,应诏任少詹事,幻想着挽狂澜于既倒。然而弘光昏庸好色,马士英、阮大铖专权,导致他就任两个月就心灰意冷地弃官而去。
弘光元年,清兵大举南下,摧枯拉朽,万里江山尽入异族之手。六七年间,风起云涌的抗清运动一次一次被镇压下去,清廷笼络汉族士人,吴伟业曾经的朋友和姻亲纷纷改节仕清,明眼人都看得出,大明不会回来了。
吴伟业隐居在自己的梅村别墅里,冷眼看着沧桑变幻,王朝兴亡。他已经不再对天下大事抱有幻想,但他迫切地想找到这一切的起因,想找到该为大明的毁灭负责的罪魁祸首。
他找到了吴三桂,这个本为明臣却向清兵双手献上山海关的叛徒。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吴伟业《圆圆曲》
据说此诗一出,轰动文坛,吴三桂闻讯大惭,欲以重金求吴伟业毁《圆圆曲》之印板,被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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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伟业做不了什么,他无法让背叛大明的人付出代价,但他可以让手中这支笔描绘叛徒们的嘴脸,让天下人都看到他们的卑劣。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成为遗民眼中的叛徒。
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松筠敢厌风霜苦,鱼鸟犹思天地宽。鼓枻有心逃甫里,推车何事出长干! 旁人休笑陶弘景,神武当年早挂冠。
——吴伟业《自叹》
顺治九年,吴伟业被人举荐,清廷很快下诏征他出仕。他那时已名震天下,清廷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笼络汉族士人的好机会。各级官员百般逼迫,曾经的朋友和亲戚也来劝他就范。亡了国的吴伟业,连做个遗民的权利也没有了。
他当然可以抗命不遵,但那就意味着死亡。清朝成立以来大兴文字狱,不肯与清廷合作的士人们惨遭迫害,如果因抗旨而得罪清廷,要在他的诗文里找出一点“目无本朝”的“悖逆”之语,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可以死,他的家人呢?
他认识一些陷入文字狱的读书人,知道他们的家人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也许被流放宁古塔,也许被“发旗下为奴”。他有权为了自己的气节连累家人吗?
他的家人在诏书下达时就已表明了态度。“老亲惧祸,流涕催装”。他们催着他上路,去做清朝的官,去走那条被他唾弃过的道路。
他到底还是去了,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尊严上。
顺治十年,吴伟业应诏入都,任秘书院侍读,三年后迁国子监祭酒,数月后托故辞官,从此再未出仕。
短短的三年仕清经历,成了他抹不去的污点。
隐居十几年后,他在病重之际立下遗嘱:死后殓以僧装,墓碑上写“诗人吴梅村之墓”。
他不愿以清朝服色下葬,又无颜再穿明服,只能让自己在死后斩断尘缘。不知还有没有另一个原因,作为僧人下葬的他,终于六根清净,不用再担心牵累家人,也不用再被家人牵累了。
康熙十年,吴伟业病逝,年六十三。
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吴伟业《临终诗》其一
去世之前,吴伟业曾将平生诗文以仕清为界,分成前后两集,藏于家中。二百四十年后,藏书家在北京发现此集,命名为《梅村家藏稿》,在此书出版那年,宣统帝溥仪宣布退位。
冥冥中自有天意,吴伟业的遗墨,只有在清朝灭亡之后才会重见天日。
他算不上忠臣义士,但事隔数百年,我们仍能从他的笔墨里,看到一个诗人自我解剖与自我批判的勇气。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 人世事,几完缺?
——吴伟业《贺新郎 病中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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