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着，仰望着天花板，极安静地，以九十四岁的高龄。
依稀记得，已在床上过了三个大年三十。走过的岁月太久，记不清了。只有一些特别的日子，还能蜂涌着从脑子里出来。
陈家儿子的离去，有三十多年。媳妇离去更早。后来，孙女们成家，一个一个。再后来，曾孙们出世了。
续弦到陈家多少年了？民国……多少年？呵，有七十来年了吧。有过孩子，一男一女，都夭折了。这是命。陈家还有孩子，命也不好，早早没了爹妈，惟剩自己。只能自己带他们往前走了。
老衣早就备下，五十年了。以前有力气时，逢好太阳时会取出来晒晒它们。箱子里放久了，压实了，有凉凉的味道。
旧屋没变化，和他爹在世时一样。许是日日看着它们之故，熟稔了。亲切而熟腻。总觉着自己和旧屋已然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哦，外屋和楼下又有了动静。是山里的老乡。他们以为自己听不清了，脑子糊涂了，可自己还和几十年来一样清楚。他们是来看自己的大限是否到了吧。
山里人敦厚，嗓子也大，还压低声音呢。没用，早听清了。
“怎么样了，老太？”
“还能吃下饭么？”
“你们晚上要睡得惊醒些……”
不会怪我吧，他爹？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在那边。可孩子们还需要我，你不知道我们走过来有多么不易。还是穷，一直都穷。唉，怎么说呢，我也不懂那些。
虽然天下早坐稳了，对了，叫作1949年。可他们运动来运动去，日子就过得很难。比你在时更难呐！
三孙女最恼我。我不让她穿那件新衣服，逢年过节才可以拿出来穿。山里人好面子，我们得撑着面子。人不是为面子而活的吗？不能被人说陈家无长辈管教。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工作了，日子开始慢慢有了起色。
早几年，在外面工作的二孙女回来探家，穿那种大腿裹得很紧的裤子。是那个……唉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对，是牛仔裤。我让她不要穿，山里人看不惯。出门到山外再穿吧。二孙女懂事，一直听我的话。
咳，今天有些乏力，得先养养精气神……
生命的使命
两个月了，奶奶不定时地进些流质，间忽还会夹入两至三天滴水不进的状态，让人愀心。皮肤已极薄，透明地附着在棱角鲜明的骨骼上。输液已没可能，只能喂些葡萄糖水罢了。
人已从山里农舍的二楼抬入宽敞的一楼厅堂。为照看方便，也为之后……方便。
这个年龄，无论如何都是属于高龄了。如若离去，便被称作喜殇。周围村里的乡民不时会前来探望，以期届时能得到入座“豆腐饭”的殊荣，沾上些长寿的仙气。
奶奶不是亲奶奶，但她把缺了中间一代的陈姓第三代一手带大并成家立业。然后，中流柢柱般地把一大家子撑住，极节俭地，细水长流地，虽难以为继却仍维系着从艰辛日子中走过来……
有奶奶在，这个家就是完整的。
大家族已是第四代了。不论是谁，但凡回山里老家，必先至老人床前问候。有点什么稀罕物，也一定先端至老人床前。奶奶一手调教出来的敦厚纯朴的家风，使小辈们懂得并熟记了感恩二字，同时也开始回馈一份浓浓的亲情。
老人的九十寿辰，适逢一个明媚的日子。按大家庭约定，全家要和老人一起去西子湖畔走走。已久违了，这份景致。
上午，一大家子簇拥着轮椅中的寿星，沐着春日的清风，在潋滟的湖畔，留下了一个个美好的瞬间，也招至不少驻足后的羡慕眼神。
生命尚存的质量，仅在那一刻定格。寿辰过后，生命却似拐了个弯，急转直下了。
听觉和思维越来越不听使唤，奶奶接受了接踵而来的所有状态，却没有一点因此的怨言和絮叨。她也清楚亘隔在孙辈之间的是久远的岁月，那是一条无法越过的鸿沟，因而对世间的一切采用了静听的姿态。
奶奶再次让大家讶异了。
小辈们性格各异。当各自来到老人面前，倾倒下想说的话时，老人只是慈祥地听着，专注地注视着，为小辈的到来心含欣悦，一如她每个周末都在盼着孙儿中的某一个来到床前一样。
聪慧而不识字的奶奶呵，小辈的讲话你又能听到多少、听懂多少？——隔着如此悠久的年代，还有迥异的时况和志趣。可你却从不询问，若此便没了可能产生代沟的契机，及后续可能引发的种种“细节”。
消逝性的人生结构
老人一生极爱干净，呈现的态势也极为洁静：肤色依然白皙，从无老人斑也没有涕泗横流的时辰。一直以来，她坚持自己上卫生间，坚持每天擦拭全身。然而，终于有一天到了卧床不起的时辰。
如是三年。
再之后，开始用尿不湿了。于这样的老人而言，如此活法不啻是一种折磨。这还没算完，在一个月断续无法进食的状况后，思维开始紊乱了。偶尔发出的声音，若鸟啼一般尖细和尖利。
会开怀地笑了——用“这一位”奶奶从未有过的笑。孙儿们惊骇了，这是一位不曾熟悉的奶奶！
老了，所有脏器都老了，现代医学业已不逮。吊瓶、注射均无法进行，皮肤、血管全已松弛且薄如宣纸。至此，孙儿们束手无策。
尴尬的境地。好起来的希冀是零。身上没有任何的疾病和苦痛，只是无法进食——没有任何因由，只是不想，无食欲。
生活质量已无从谈起，每时每刻，都不能离开人。一个月，又一个月……磨人地撑着。思维紊乱的时期过了，奶奶恢复了平静，还有宁静。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只是静静躺着，和全家一起等待。后来，静静等待的已不是全家了，是全村，甚而还有外村，等待一盏油灯的最后灭寂。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母亲垂危时守候在侧，曾有过这样的体会：“母亲觉得我们离她近在咫尺，可我们已处在她历史的彼岸了。”
而当偶尔清醒时，奶奶又在想些什么？会想些什么？有时甚而思忖，奶奶倘能像一般处于这个年龄的老人那样，糊涂一些，哪怕稍稍糊涂一点点，只要不似眼前这般清醒，那也好呵。
在等待的日子里，奶奶会害怕吗？
人，从自在进入自为，改造了大自然，改造了社会，同时也能对个体的死亡呈现一种自觉意识——虽然仍表现为忧虑和痛苦。然而，敝开所有的道德说教和宏阔的理论，当人类社会在继续向着希冀的方向前行，而作为“这一个”，受客观因素的限制，包括受自己躯体条件的限制，却将离队并作永远的告别，终是难以言尽的哀鸣和悲凉。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倘若这般，也就是了。然而不是。更多如奶奶和奶奶这一辈的人，却是寻常地来，茹苦地活，离去，亦是悄无声息……一如浩茫天宇中的一粒尘埃，飘过而已。
“坐断了几许春天？——惟草色凝碧”
山风，一如既往地清冽，此刻在身下轻拂，却托起了自己，从坡地那一片绿意中缓缓而起……茅山、椿畈、石屋子，都已在身下慢慢移过。她略有诧异。呵，怎么会呢，以往要走好多好多路才能到达一处。还不能荷担，要空着手，甩开脚板，大步地赶。
水田不多，镜子般地嵌在山坡的凹地之间。云彩映在上面，还有蓝蓝的天。蓝白相间，真美。其余的，便是连片的起起伏伏的翠色。从没这样认真地看过这些山呵水呵坡呵……唉，走了这么长的路，用了一生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闲闲地赏悦这块熟识的土地。锄地时的小憩，也会柱着锄，抹一下汗，手搭凉棚望望远方的山坡。但是，不像这次，从上往下看，真的不一样，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了。
……飞的感觉真好。难怪，没有桎梏的鸟儿总是这么自在、快活。
飞吧，放任地飞，再飞一程……怎么，有些倦了？不，不，这多可惜，从没这样飞过呢！但是……但是，翅膀却有些扑扇不动了。这么快就累了？一身筋骨走到今天，就这么不经累？有点不像话了。不过，真是飞不动了……。要不，先停一停，歇一歇？然后再飞……？
往它处去？
“死从属于生；任何生物都难免一死。但是只有我们人知道。这一认识击中了我们现代骄傲——在征服宇宙的进步时代并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核心。我们要创造自己的幸福，成为生活的主人，最终把自己从大自然或上帝注定的命运中解放出来。然而死亡否定了我们。”
“……但是只有通过参与，通过个人的爱（一开始这种体验就包含在爱中）才有可能明确意识到死的必然性。我们同死者结成同盟，同他一起造成一个‘我们’”。
“怀念死者的爱的行动是无私的爱的行动。”
无数专家学者一直以来从未停止过对这个现象的探究，得出的观点和提法也是形态各异结论纷呈。
然而，万千说法也不能更改这独特“一个”将永离我们而去的事实。纵然社会再“进步”、“先进”，已行进至新的世纪，人类对此统统束手无策，甚而包括那个残酷过程都不能改变须臾！
人啊，人……无奈的悲哀，悲哀的无奈。
而眼前的这片枯叶，或许还能在风中巍巍颤颤静默些日子，也可能倏忽间便离枝飘零，融入生她养她的这块大地。
那个时辰已在慢慢逼近，它向奶奶悄悄走来，毅然决然。它将消解肉身，也将消解生命的使命。
一段于临终生命认识的真义，此时此刻，再次穿透《西藏生死书》中的薄薄纸页，冲刷着我那记忆的底板：
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这个精疲力竭的心。
被业力和妄念打击得束手无束。
在惊涛骇浪的无情愤怒中，
在轮回的无边大海中，
在自然的大安详中休息吧！
我以槛外的目光回溯那些字眼，以期收获哪怕是须臾的慰藉。
无法道清自己当下何以会有如此探问和彻悟般观望的念头。我试图并尝试着去触摸那些最深层面的虚无……但无论如何此刻的我，或许比之以往的日子更能了悟为何虚妄的慰藉也能熨贴一份无望心灵的些微了。
拾遗：一个初秋的周日的下午，收到朋友的手机短信：“凌晨，奶奶走了”。望着短信，我默然无语。
那片枯叶，离枝了，复归大地。
“善终”——国人眼中极妥的评价和定论。操劳一生，走了。于个体而言，已把“人”活到了极致，活到灯枯油干。而所有的亲朋好友，则把一颗提了许久的心，终于缓缓放下—— 一切均已结束。
揪心的结束。
无奈的结束。
尘缘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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