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说，希望，写出诗一样感觉的小说
每天夜里，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和返回的路上，我都能遇到这个女人。她沉默寡言，却让我无法忽略。
我一度将追随她的脚步视作乐趣，甚至浮起追踪的念头，又迅速打消。我怀疑我迷上了她，又不敢肯定，我迷上的是她吗？还是挥之不去的寡淡。她照常在十九点零八分出现，照常在十一点前退场。只有暗夜的雾气才能擦亮她的脚步，只有冷清的玻璃能映射她的面庞。
蓝幽幽的灯下，她纤细而傲然，大风过境，她随时有倾斜的风险。黑发在耳垂停住，帽帘垂下，遮住沉沉的瞳孔，比牙膏还死白的肤色，缺乏生气。但她不是病怏怏的，她也懒于示弱，从没有人目睹过她下跪，一如没有人目睹过她话过三句。
在图书馆的正对面，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方尖石壁，据说它能通往神龛，是人间朝圣的捷径，但从来没有人知道神的模样，只有越描越乱的流言漫散。每年都有人声称到达顶端，但都被无情揭穿，每年又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或是跪在壁前瞻仰，或者咬紧牙关攀爬。可那座石壁如此光滑，凡人分明无法坚持。那个女人每每途经，从来没有正视一眼，她要去图书馆，通往无限可能的源泉。
在图书馆的门前，五步路的地方，还有五口深不见底的方形水池，也许里面有井相连，只要有人的目光，它就永不干涸。五口方形水池水色各异，由东到西，分别是金色、银色、铜色、黑色、透明色，每天正午，它们不约而同燃起喷泉，每一个沾染水花的路人，都有靠近任意一个的欲望。每个水池前都有诱人的标语，它们不会禁止你饮水洗面，但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饮水洗面的人，都会丧失进入图书馆的渴求。对于水池，那个女人也只是冷眼旁观，她对此没有兴趣。
这座图书馆藏在雾里，分上中下三层，贴地的一层由各色图形组成，满是棱角，要走二十层的阶梯抵达大门；中层软绵绵的，远看迷迷蒙蒙，近看颇有张力，像一团膨胀的棉花；最上层圆鼓鼓的，如榆树下下象棋的老人的肚腩。走进图书馆，会有一股冷气袭来，抬头往上，是一盏海蓝色的宝石吊灯，中央，则有一方通往地下的开口，四面都有螺旋的石梯。图书馆内部有四道门，每个门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门上有详细的标识，告诉你每个方向通往的阅览室、藏书室的特点，好教你做出选择。
你不必心疑有诈，设计者不屑做诡计的把戏。第一道门通往的阅览藏书室，图书分类明确、分外整齐。室内有充足的灯火和暖气，不需要排队便可进入。但里头的藏书局限在最近一百年；第二道门通往的阅览藏书室，与第一个截然相反，图书不做分类，杂乱无序，空气中漫散着灰尘，图书或是缺页，或是枯黄，或是被涂涂改改，来往的人奇装异服，但这里的藏书不乏上古的经典；第三道门是逻各斯之门，通往的阅览藏书室欢迎逻各斯的信徒。它的每册书籍都有说明和归谬，每一类属的书目成比例排放，每本书的藏身之处都有规律可循；第四道门自然是为了接纳排斥逻各斯之人。它的通道扭曲、变形，藏书阅览室没有墙壁包裹，仿佛一团宇宙中随意飘散的气体，又仿佛可以任意组合的拼图，它没有体积和质量可查，时间在这里被打上问号，玄学和宗教野蛮生长。
每一个藏书阅览室的人都曾声称遇见过那个女人，都却都记不起她的仔细轮廓。她活在记忆里，活在人心里，又随时有消失的可能。人们不愿与她过多接触，仿佛她有传播乙醚的风险。她只是经过，谁知道她去往何方。
这座奇异的图书馆也和那个女人一样，于每个人都随时有消失的可能。只要你失去青春的丰采和机敏，你就将看不见它的存在。当然，岁月不是评判青春的唯一指标，依然有许多白发老叟逗留馆内。每个沉沉入睡的夜里，这座图书馆都会从梦中苏醒，咚隆咚隆，开始缓缓的移动，停在许许多多年轻人曾经喧嚣的遗迹，坐落在密不透风的城市贫瘠的土壤。它的每一次移动都会引发那个女人的警觉，那个女人仿佛它的护卫，即便是半夜三点也陪伴同行。据说，她的最近一次跟随是在十四号的凌晨，一个雾蒙蒙——一种血红色的雾——的凌晨，有人说她的身影消失在酒仙桥街道的方向。
我不曾向她问候，也不曾与她道别，我和她永远保持一段距离，也许一段马路的宽度，也许十步台阶的长度。我怕我一靠近，她就会如烟般流走，我怕这只是我的一场梦，触碰到她，梦就醒了，就像草地上跳跃的青鸟，你一走进，它就飞走了。
我对她的追随在自己的公寓门口停止，我略有怅然地走进公寓，走进自己的房中。过道上有陈腐的烟味，和运动后挥发的酸臭味，垃圾桶内是湿漉漉的烟蒂和残余的方便面。时针照常运转，一切平庸如常。一只尖细的灰蚊落在我的桌上，窗外送来的风将它吹走。
嗒，嗒，嗒...我将书放在墙边，最后一盏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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