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出逃
他站在台上,仿佛傲立江畔的士大夫。然后粉笔灰如江水向他扑来。
我挂科了。
我是在返乡的火车上得知这个消息的,在学校的智能教务系统。几天前,我的英语老师说,被她通知的学生需要补考,我没有被通知,心头一喜。现在,等我查到59分,私信老师,我才明白过来。
“嗯,有你吗?”
...
“哦,我当时忘了通知你了。”
...
我还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师又补充了一句:“小李,好好补考,老师在远方为你加油。”
“你别回来了。”
我心里暗道,但明面里回复:“好的,谢谢老师。大概什么时候补考?我还在火车上,信号不好。”
“具体问教务处吧,我也不太清楚,我辞职了。”
......
这时候,对话框里弹出了老师的QQ签名:
“qq暂时停用。有事请发本人邮箱。另外,我下一年不再做教学工作了,很多具体问题无法解答了。”
一刹那,我感到补考不那么重要了。尽管只是一刹那。
我并不知道英语老师去往何处,她只说她要去往远方。学院里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朋友们和她的关系仅仅是上课见面,下课离开。有的人怀疑她去学画画了,因为她的最后几条记录都和画画有关。
我想揍她,结果她走了,我跟室友说这事,他们礼貌性地安慰我,随后说起玩笑话。在他们眼里,这事颇有戏剧性,毕竟,我们竟然成为她的最后一届学生,而我,也许是最后一个被她挂科的人。还被忘了通知。
室友小冉说,她的辞职是有机可循的,在课堂上,她推荐的书籍多是西方资产阶级的读物,她放映的电影多是欧美文艺片,她赞颂《查泰莱夫人》,对中国国情颇有微词,可见她的骨子里是有逃跑的欲念的。一番分析过后,小冉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都是必然的。”
小冉是一个命定论者,任何琐碎之事,他都试图上升到命运的高度进行剖析。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有时他很消沉。他不认为人能支配自己的行为,有真正的权力意志,他坚持相信,有一种神秘的,凝视着整个人类的神明,摆布着这一切,尽管人类无法理解他们的做法,也很难能感知他们,但在小冉心中,神明确实存在。当他确信这点,他开始怀疑,挣扎是徒劳的,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过活。
和小冉不同,我想事情比较表面,英语老师为什么离开?我给出的原因只是——她心觉教我们没劲,更觉当前的生活没劲,所以她逃了。这是我上了一学期英语课得出的结论,别看我英语水平不高,观察现象总还凑活。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绑带黑色高跟,妆容精致,一副小圆眼镜,挺直身子走了进来。那堂课她的话很多,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尽管回应寥寥。往后的几节课,她暗示学生们给点反应,但依然回应寥寥。我们像刚从潮湿酷热的雨林中走出,只想好好躺躺。当然,不排除有人和我一样,真的听不懂老师在说什么。她有些怏怏不乐,高跟鞋变成了布鞋,皮肤像刚被一排排三轮车压过的路面,也顾不得补妆了。到了夏天,我们更乏了,她的人也更乏了,渐渐的,她和我们没有分别。上课,下课,任务完成。
她许是看不起我们的,我们只是一群平庸的学生。也许她也看不起自己的生活,于是她辞职了。尽管对我而言,到哪里都一样。或许,我不应该再想她的前程,我应该关心我的补考。
“没劲。”
我翘着腿躺在床上,干干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的一处角落有破裂的蜘蛛网。飘啊,飘啊...
我想起了上学期的近代史纲要老师,一位女博士。尽管在我眼里,她更像刚读完本科的实习生。她很无奈,一如挂了我的英语老师,她许是要多上几节才明白,无论你再努力,这样的课都不会有太多回应。她不必因此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生活处处皆如此。往好的想,在这样的课堂,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讲,只要不触碰禁区。至少,台上的她讲什么,台下的我都不会太当回事。
不过,如果她真诚地信奉马克思主义,也许这些事就都不算事。我的一位思修老师,一个平头方脸小老头,他就在课上多次强调:“我年轻时,也叛逆,也不喜欢马克思主义,后来,我越去了解,越明白马克思主义的伟大!”我想,他放眼望去,满眼都是自己年轻的影子吧。
我们不搭理他,他就点名让我们回答;课程沉寂如常,他仍能慷慨激昂。盖因他视自己如虔诚的布道士,而我们,就是身处愚昧却不自知的傻孩子,他需要拯救我们,这是他的使命,有这种使命感,人就不会无聊,生活就充满意义。
但也有老师不信这一套,但这样的老师也不想逃。逃来逃去都一样,最后可能是更大的幻灭。我不知道他们是看开了,还是平庸了,也许接受平庸了也是一种看开,也许人到一定岁数就会看开,用小冉的话说,这叫“认命”。那位看开的老师,第一堂课就道:“我不讲课本有的,你们自己看;我不讲考试考的,没什么用;我讲我的,讲对你们有用的东西。”他站在台上,仿佛傲立江畔的士大夫。然后粉笔灰如江水向他扑来。
列车啪嗒啪嗒,穿过崇山峻岭。几个壮汉围在一张床前,有人在打牌。窗外的山峦起起伏伏,清一色的青。我决定不想我的老师们了,他们自己想自己已经够操心了,不需要我分担,如何超越59分,才是我更加务实的思考。我拿出耳机,再次听起《永恒与一日》的曲子,我侧过身子,也如床边坐着的女士,我望向窗外,久久不动。天水遥,人踪灭,我在颠簸的铁轨上渐入眠。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