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写的一个短篇小说：
读到那个女人的日记时，已经是深秋的夜晚了。
我很疲倦，一如昨日。本以为那个女人不过和往常一样，发发“例行”的牢骚。我许多天没给她通电话了，最初，我们一天一次电话，多的时候，甚至能通上近一个小时，和别人打电话，我很少超过十分钟。我将这一事实告诉那个女人，她很高兴。但是，和很多渴望细水长流的感情最终不过落花流水一样，我对那个女人的淡漠，随着次数渐少的电话愈发明显。我逐渐将通电话作为一项“任务”，一种“例行公事”，彰显我对她微不足道的关心和对维护这段感情的重视。但你知道，当一件初衷是为了自我愉悦的事，渐渐成为一项“任务”，它便从“愉悦”堕落为“负担”，它便令我们更为疲倦。欢愉就像天边的流星，将要被浓浓的黑暗吞没。
那个女人并不愚蠢，她察觉到这一层微妙关系的变化，她为之不安。她一次次质疑我对她不足够的关心、敷衍的语气，甚至在谈话中透露某某陌生男人对她的“示好”，以图激起我同等的不安、我的愤怒。而当我习惯了她的“胡闹”，我便能够摸索出应对之策。如何安抚一个女人的愤怒、如何表现我的脆弱与害怕、如何让她看到我对她的依赖，一切表达都有条不紊地推进，像工厂机器精密的零件，而我将不会为此付出任何真挚的感情，一如低着头毫无表情的工人。
但我不得不承认，当我读到那个女人发送给我的日记时，我的心灵为之颤抖。这是一封提出分手的日记，这不是她第一次扬言与我分离，但这一次与从前都很不同。不仅仅是由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更是由于那些流动的文字中透露出的一位女性对情感变化的“洞察”与她对我的理解与忍耐。
暂时，我只能用“忍耐”一词形容我对那种字里行间透露的心绪的理解。她是一位如此需要陪伴的女人，她最渴望的自然是长久的、持续的陪伴，但我所能回馈的却仅仅是一个个微凉的夜晚没有准信的承诺。她希望的未来我无法给予，因为我连自己的未来都没有确定。我为如何力争上游辗转反侧，为了证明自己足够优秀、为了进入人们口中的精英圈子，我没日没夜地损耗自己的精力，我乐此不疲，其实身心俱疲。而她不一样，她担心我鄙夷她胸无大志、浑浑噩噩，她没有宏伟蓝图，她也不要一头扎进大城市中，感受那夜夜笙歌却拥挤不堪的盛宴。盛宴曾经令她向往，却也令她恐惧。她不是所谓的精英，她也无法想象精英的生活，她不会侃侃而谈海德格尔与福柯，“是”与“存在”的区别她也插不上话。当那些举止高雅的先生们似不经意地透露自己源源不断的邀约、分享自己在诸多新潮地方的奇闻，她只能在一旁呵呵地笑着，其实她满脑子想要抽身离开。那个女人更喜欢分享自己的生活琐事，在精英眼中不值一提的喜怒哀乐，她也预见了自己毕业后也许就在小城中过活一辈子，自扫门前雪，左不过一年去外旅游三两次，但断然不会动在大城市甚至海外扎根的念头。他的父亲担保她在当地能获得一份安稳的工作，工资足够过活，她大可不必担心。
那个女人在日记中分析了我和她注定分开的原因，表面上是我无法给予她足够的陪伴，实际上是两种观念的不可调和。她的一字一句都扎进我的心口，那一刻我甚至想象她动笔的情境。我曾嘲笑她粗糙的文笔，但那一刻她在我的想象中仿佛一位足够冷静的女性作家，冷冷地陈述她所路过的男女情爱、人间琐事，一如沦陷区的张爱玲。我虔诚地读她的日记，读了第一遍，又仔仔细细读第二遍、第三遍，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什么回应都像隔夜的粥。
时钟走过了深夜九点，北京的秋夜不如南方潮湿，却有一种穿透的力量。窗外，天边大雾迷茫，一眼望不见五米外的面孔，那弥漫的雾气很沉很沉，男人高傲的头颅也被迫低下。
供暖的宿舍里，我将手机关上，裹着被子，让被沿没过我的肩膀，我将枕头竖立起来，倚靠着青灰色的床杆，随后将头靠在枕头上，我的整个身体的重量好像要汇集于此。我开始反省自我，甚至煞有其事地忏悔，我心觉自己低估了那个天边的女人，也心觉自己过往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不负责任。尽管我向她坦白了自己对未来的“不确定”，甚至向她坦白了自己维持这段关系的隐约怀疑，但是，为什么在给不了那个女人基本的温存的前提下，我却要草率地对她进攻、草率地对她抛出一个个“理想”？尽管率先示以好感的是她...“单纯的喜欢”不能诚实地解释这些问题，我许是希望在她的“接受”中获取某种“证明自我”的欲望的满足。而当证明完毕，便是我热情消退的开始...
然而，我终究意识到：一封信是无法改变什么的，一个夜晚也无法扭转人性，连我的忏悔，也敌不过时间的侵蚀，一个小时都不到...当我在心底里捣鼓完“真诚的反省”，当我一度盘算好如何组织语言，义无反顾挽回那个穿透我心的女人，一道刺眼的白光射来，天旋地转，我又变回了那个疲倦的我...如果我向她表达自己深刻的反省和挽留的意愿，结果无非两种——拒绝和复合。前者不过是换来一次新的忏悔，然后双方匆匆离去；后者？那意味着往后的日日夜夜，“通话”的任务又将缠绕于我，以及，我又将设法回答那些极为现实的，有关我们如何弥合双方的分歧的“问题”，可我心中没有答案。
当我们没有恋爱，我们像春天的鸟，互相嬉戏逗乐；
当恋爱的关系确定，秋天已经开始了。
一只在空中四处游荡的小鸟，感受了在秋天到来之季，它身上所有的羽毛不足以让它撑过接下来的冬季后，它需要一个温暖的栖息地，让它能够在度过寒冷的同时，也能在第二年回春之时，再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
我是如此恐惧冬天，尽管冬天的雪国如此美丽...
到此，我的忏悔消失殆尽，我也打消了挽回的念头。我将身体从被中抽出，舍友们仍像往常一样玩着手机。我和他们一样打开手机，一个个派对的邀请、友人的招呼等待我回应，而那个女人发给我的最后一条信息，仍是那篇刺眼的日记。
我盘起腿来，咽下一口口水，在输入栏中打下六个字：
“尊重你的决定。”
却收到一条提示：
“那个女人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房间突然冷了。
我明明已经关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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