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13.
“临头大祸？何以见得？”
“陛下即位，万民臣服，却也招致仇恨，自古皇位更迭，容易引发朝局动荡，那些因为皇位更迭利益受损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陛下，这临央城想要皇位的人，恐怕不少吧。”
“你是说……”
“大军调离，城防空虚，京城的现状，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叔文说对了。几天后，临央城发生宫变，数十死士仗剑持枪，想要取我性命。那天坐在御驾上的是替身，叔文从死囚大牢里找到的，和我有七八分像，穿上袍服，戴上冕冠，不做声，几乎能以假乱真。替身血溅当场，刺客以为杀死了我，但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中计，百十禁军包围住他们，他们奋力拼杀，没有出路，他们宁愿死也不肯被活捉，于是全部自尽，血染砖瓦，红黑色的水蔓延四方。雨中街巷如坟场。
“他们是谁？”
“臣正在调查，陛下，安全起见，这段时间还请不要出宫。”
叔文本想将计就计，放出我遭遇不测的消息，引幕后主使行动，但我们转念一想，前方战事紧急，一旦将士们知道天子遭遇不测，军心必乱，到那时大宋面临的就不只是宫变，还有亡国的危险，所以，我们决定封锁言路，避免宫变消息外露，影响人心。那天在场的禁军，都要保持沉默，暗中，叔文派遣亲信之人调查此事。为了便于调查，我封了他一个大理少卿的官，在大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掌管天下案件和刑狱，大理寺在其中负责审理京城犯罪、徒刑（强制服劳役）以上案件以及州县呈报的疑难案件，大理之卿，犹如古之廷尉，而大理少卿是大理寺卿的副职，正六品。
14.
刺客自尽，身上没有佐证身份的物件，案件的追查十分困难。叔文决定从两边入手。一边，他让画师画像，借口这是几宗大案的通缉犯，命人四处张贴，寻找线索。一边，他反复回忆刺杀的细节，从刺客的动机，到他们打斗的路数，乃至用的兵器，一个细节也不放过。
调查的确有收获，一个禁军护卫说，刺客使用的是霍家枪，可能是霍家的后人。
霍家枪是名将霍都所用枪法，传于霍家军。霍家枪“有虚实，有奇正。进其锐，退其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枪法迅疾，犹如猛虎，一击得手，不给对手反扑的机会。霍家枪枪法共有七个套路，二百二十二式，那天刺客所用的，正是其中的花枪三十七式。
当年大宋北伐，霍家军渡过黄河，逼近汴梁，所到之处，燕军骇然，仓皇而走，霍家枪法名声大噪，从此坊间流传，二十年霍家枪，天下无敌手。
霍家军一度收复汴梁，直取长安，那是大宋南渡以后最辉煌的胜利，临央的百姓欢呼雀跃，很多老臣喜极而泣，他们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北方才是他们的家，可故土久久地被敌国占有，飘零人白发苍苍，困居他乡，昔日寻常巷陌，如今思而不得。回家，这是他们最后的心愿。
前线大捷连连，他们一度以为，霍家军的好日子能持续很久。
15.
但好景不长。
大宋北伐的人才，被自家人消耗了，千万人的豪言壮语，都随雨打风吹去。中原还未收复，主帅霍都就卷入政争，一代名将，冤死国家狱中，霍家军被奸人屠戮，从此消失。
如今南出临央城十二里，在那郁郁苍苍的山岗上，还能望见霍将军的石碑，每年清明时节，还有霍将军遇难的日子，千百临央百姓自发去纪念他，甚至有匠人做了霍将军和前朝宰相秦会的雕像，让秦会跪在霍将军面前，盖因十五年前，烟波亭之变，陷害霍将军的主使就是秦会。
霍家枪泯然江湖十数年，如今再度重现，令人惊诧。
“霍将军惨死，是许多人的心结，传说江湖上还流散着一些霍家的后人。”
“刺杀陛下，是霍家后人所为？”
“不对......”叔文困惑道，“他们要复仇，应该找秦会的后人，找陛下做什么？”
“这……我也不明白。”
“霍都忠心耿耿，他生前明令，霍家枪只可用于御敌除奸，如果他们真是霍都的后人，怎么会不遵从这一点？依我看，此事有可能与霍家后人有关，但不是为了给霍家军复仇。”
叔文决定沿着霍家枪这条线查下去，所有和霍家关系紧密的人都在他的调查范围，一连几天，调查暗中进行，临央城表面上平安无事，天刚刚有放晴的迹象，俄而又小雨，这座城市似乎有下不完的雨，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潮湿无比。
16.
这段时间，我开始真正处理政务，没有叔父在旁辅助，太皇太后又深居宫内，多日吃斋念佛，这个国家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我的肩上。我听群臣的汇报越来越多，去找真儿的时光越来越少，我怀念在裕王府生活的日子，听歌谣，斗蛐蛐，要师傅们给我讲故事，坐不住了，就去外面看风景，逍遥自在。天子是一项繁重的任务，袍服和冕冠让我身心疲惫，无尽的争吵，堆积如山的弹劾，四面八方的灾情和兵变将我吞没。我以前只在临央城的四方天地生活，以为天下就和临央城一样，但我每天从奏折里读到的是，临央城就是全国最繁荣的地方，许多城市则破败不堪，那里的百姓饥寒交迫，四处逃荒，以致路有冻骨。这个国家是一件精美的华袍，但它遮掩的身体已经疾病缠身，而我面对一连串的疾病，却茫然不知所措。
这些话我不能跟太皇太后说，不能跟文武百官说，更不能跟叔父说，我只能在熟睡前和真儿说说，或者对大伴牢骚几句。真儿说：“天下选择了陛下，陛下不能推辞。”但我看出她心有闷气，亲政以后，我怠慢了她，有一天，我在冰凉的房间里抱紧她，不知如何对她说出联姻的事，现在不说，战事结束后也会被公布，她一定会不高兴，但我不想现在就让她不高兴，快乐哪怕是一晚，一晚也是好的。
17.
我冰凉的手掌和脚掌借着她取暖，鬓发婆娑着，我们看到溪流，也看到萤光一般闪烁的东西。她对我笑，但眼神很空，一丝怅然凝结在她的瞳孔中，她对我说，她想看洛阳的烟火，很想很想。我说，等收复洛阳了，朕要为你点亮整个洛阳的夜空。
那夜我被两个梦境缠绕，准确来说只是两个重复的场景。我梦到了宋军一鼓作气收复洛阳，将士们高声呼喊着，我骑着马穿过城门，很快，却是一副燃烧的景象，我成为一个逃荒的饥民，通天冠不见了，绛纱袍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衣衫褴褛，又一个妇女死于枪下，她襁褓中的孩子哭泣在血泊中。
有时我从梦中惊醒，很冷，就会把头缩进女人的怀里，渴望这一点点温暖让我缓解，这时候我就是一个孩子，赤脚走在无尽的寒夜。
阴雨天沙沙作响，前线战事陷入僵局，北燕这次不像是趁火打劫，看他们出动的兵力、粮草辎重，是准备打一场漫长的战役。这一次他们进攻的重点在庐州，千万甲胄已集结城下，中路和西路则隐而不发，有零散交火，但没有大战，即便如此，驻守襄阳等地的军队也不敢贸然增援庐州，一旦调离，北燕就可以趁势突袭。襄阳西通长安，北接洛阳，南连荆州，东至江汉，是大宋数一数二的重镇，不容有失，因此襄阳的军队是绝对不能调的。
中路守军不敢妄动，朝廷只能通过建康、安庆往东线增兵。庐州保卫战的成败关系到整个东线的得失，庐州若失，临央城与北燕铁蹄就只隔着长江了。所以，镇守庐州，叔父的压力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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