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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盖茨比书店

我已经几天几夜没见到东篱,听陶然说,他去拍片子了,拍摄地点在河北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他是那种投入拍摄就一个月不发朋友圈的人,再见到他,你可能看到他灰头土脸,穿一条仿佛一辈子没洗过的牛仔裤,呆呆地跟你问好,又像只鼹鼠钻进自己黑暗中的舒适区。

我翻了他没有更新的微博和朋友圈,就那几条,反复观看,看腻了,就继续写稿子,给世界制造一坨坨屎一样的文字垃圾,感叹人类惊人的生产力,工人日复一日基建和文字从业者一天天写公众号也没有区别。

我写稿子,看综艺,买酒喝,都缓解不了内心的倦怠。我去洗澡,故意让自己洗得久一点,看透明的水从额头蔓延到我的全身,我被水雾包围,世界将我遗忘,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提示音,没有红彤彤的聊天记录数字堆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雾气腾腾的热水中抚摸自己的身体,透过天窗俯瞰黑夜中整座城市的面貌。

我是自由的。我想。但为了欲望,我让自己不自由。

陶然劝我放松,松弛才能创造艺术。他领我去蹦迪,参加盖茨比书店的派对,那里是青年人的广场,交谈声如活水源源不断,那些在故乡噤若寒蝉的内容在这里习以为常,他们说起敏感的新闻是那么的云淡风轻,那么的无关紧要,我还记得,自己从前在学校里谈论起女性主义都要小心翼翼,如果在朋友圈转发声援彩虹运动的文章,还可能会被同学打小报告,有一次社团邀请研究性别的学者做分享,教室都申报了,却临时被老师撤销活动,又好笑又无奈,只能灰头土脸地对学者说抱歉。但在这里,边缘群体的谈论是常有的事,人们毫不避讳性与性别,有LGBTQ就住在楼上,倒是那些排斥他们的人,才容易遭到众人的白眼。

现在,这家书店还有两个创始人留守,一个是老猫,一个叫哲生,他们也是书店的实际负责人。

老猫负责内部管理,哲生负责品牌维护,为了推广书店,哲生常常在媒体中露脸,他性格随和开朗,人缘极好。相比之下,老猫显得很神秘,关于他的猜测不少,但多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传闻,除了盖茨比书店本身,人们对他生活的其它部分知之甚少,似乎他一年365天有80%以上的时间都在五道口,偶尔出去,也是为了调查其它地区的公共空间。他不看综艺,很少看电影,喜欢翻阅理查德·罗蒂和列斐伏尔的书,却说自己读书太少。他有着不知疲倦的热情和旺盛的实验欲望,频繁的与他人沟通不但不会令他厌烦,反而能让他感到积极互动的美好,他只要认定一件事就会积极去做,哪怕身边的人告诫他条件不成熟,他也要尽可能去尝试。他将自己的热望投入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公共空间理想中,盼望有一天盖茨比书店不再是一个偶然的乌托邦,能够在全国播洒出充满希望的种子。

当天夜晚,我再次见到了老猫,经陶然指正,才知道他是60后。因为他的在场,那些小说家与诗人的侃侃而谈,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他在活动时串联全场,活动结束后,又缩回自己的角落。他和每个人都认识,但谁都不能断定自己了解他。

我那天没有和老猫说上话,他太忙了,一闪而过。真正聊天,是在一次文学讨论,陶然把我介绍给老猫,说我是个写小说的。

老猫眼睛一亮:“这个年代还有人写小说,这是一件多好的事!”

他像一个旧时代走过来的老绅士,言谈举止间充满了对过去的怀旧,我们正事没谈完,他倒是追思慕远,回忆起属于他们的小说黄金时代。

“我们那时候就在宿舍里写小说,写完了印在自己办的刊物上,传阅给同学,那时候,写诗的、写小说的,可受尊敬了,你如果是一个诗人,别人把你像一个英雄一样供着,学校里的女生,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他幸福地回忆着:“我大学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小说发表在省级刊物上。你别看现在订阅刊物的少了,我们那个年代,一份省级文学刊物能有几十万人订阅,每个月,编辑部的信箱都塞得满满的!所以那时候,中文系的同学都以发表为荣,谁发表了,就能在同学里引起轰动。”

陶然坐在一旁,有些尴尬地看着我们。他说:“老猫这人就喜欢怀旧,一说起从前就刹不住车。”

“这话说的,谁不怀旧?”

老猫像一个老顽童,他随手翻起一本书,是照片集,他指着一张黑白照片里的一座大厦说:“你们看,当年,我和几个诗人在里面参加诗会,还见到了顾城,就是那个大诗人顾城。他那天晚上的表现令我印象深刻。因为他们朗诵结束以后,下面那些观众非常热烈,就有点像今天看到刘德华似的,尤其是叶文福朗诵《将军,你不能这样做》的时候,整个那种气氛全点着了一样的,大家对这帮诗人顶礼膜拜,每个人带的笔记本要找他们签名。然后这帮诗人就被堵在后台里面,休息室里面,后面人山人海!”

他正说的尽兴,我们不便打断他,由他说下去。

“文联的工作人员来维持秩序,他们就把那些笔记本拿了一堆抱进来,北岛还是很慈悲的,他们签,但是顾城就觉得,老出不去,他就不耐烦了,包括合影的时候,他都一直不开心,说老子就不信了,就自己带头冲出去。他的性情还是比较暴那种,那的耐性是没有他们那几个人好,按理说一般的人,他应该享受这种被围堵,或者簇拥,被膜拜,但是恰恰他没有。

那是青年人崇拜诗人的时代,诗歌如同一团火,点燃了人们压抑已久的情绪。只可惜……”

他的脸上露出一份落寞。“后来,文学热就逐渐退潮了。现在,年轻人也不崇拜诗人和小说家了,他们崇拜马云,崇拜娱乐明星。小伙子,你还能写小说,这很不容易,一定要坚持啊,坚持就有希望……”

他和我互加微信,又匆匆走了。那天从书店出来,天下起大雨。北京城的大雨,断断续续,扑到人的面上,黏在掉漆的瓦檐。人走在路上,它像蝗虫般成群结队,疏地冲撞我们的雨伞。周作人说:“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但那天北京的雨很狂暴,我们像蚂蚁一样乱窜。

秋天,我继续住在盖茨比书店的生活实验室。五道口房租很高,两人间一个月2500,四人间2000。这个生活实验室有一套民主决策,书店的管理团队只在房租和基本安全规范上握有决定权,其余事项只有建议权,而最终决策要由住客民主投票。生活实验室内部有一个自治委员会,这个委员会借用罗伯特议事规则展开讨论,经过动议、复议、辩论、投票,制定出在这个空间里的居住规则。

陶然说:“管理团队相当于这里的‘政府’,自治委员会就像是一个‘游说团队’。实际操作上,自治委员会的权力不比管理团队小。”

自治委员会内部草创了二十二条章程,细化到会议的具体日期,如何弹劾委员会会长,以及会长、副会长、分管会长的权责。自治委员会治理下的生活实验室有权审核入住人员,如果大部分住客不喜欢,新人的入住申请就会被拒绝,而如果有人违反生活实验室的规定,哪怕这是盖茨比书店的熟人,他也会面临严重处罚。

刚开始住进去,我有些不适应,这就是个住的地方,何必多此一举?后来,我似乎有些理解了老猫,他是要人们动起来,增加和住客的联系,而不是像普通合租,冷冰冰的,每个人下班后就关起来独居。这让我重新想起了盖茨比书店的口号——找回附近。

我隐约感觉到,老猫在做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他像一个当代的罗伯特·欧文,一个外人眼中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却在实际做着不一样的事。

我逐渐深入盖茨比书店的活动。国庆节,我再次见到了哲生和老猫,参与了一场苏格拉底式对话,并和老猫组织了两次读书会。两次读书会都较随性,大抵是分享书籍,闲聊对这些书籍的看法。两天毕竟意犹未尽,我在老猫的鼓励下,参加了书店的四十八小时生活实验室。这是他大胆的实验之一,规定参与者关上手机,暂停工作,在四十八小时内专注于和身边人的交往。

我开始享受在盖茨比书店的生活,交到了自己在北京的第一批朋友。夜晚我们热情地饮酒,燃烧着思考的火花,昔日的权威导师和普通学生,在一家咖啡桌前平起平坐,他们能为了犬儒主义的问题彻夜交锋,也能为中国的未来夙兴夜寐。没有人嘲笑彼此,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一颗颗年轻的灵魂,在五道口的黑暗中仰望星空。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快乐到让你感觉,这不像是现实,而是现实之外的部分,一个远离现实苦恼的梦一般的茧房,可是回到工位,梦的效力很快就消逝了,一个人会再度感到现实的刺痛,厌倦生产文字垃圾,使我决意辞去新媒体份工,投奔报社,可这个进入的契机说起来也讽刺,我写了一篇事实核查并不到位的非虚构,仅仅因为它是热点,关乎性侵,在主编的压力下,我在没有收集到当事另一方足够信源的情况下匆匆发布,形成了一篇煽情却偏颇的报道,因此收获名声。

“这是我要做的事吗?”

我一遍遍问自己。

“如果这么下去,我和自己讨厌的人有什么区别?”

我暂时得不到答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工作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虽然主编人很好,但新媒体的工作性质,那种快速催吐的热情,才是我要离开的原因吧。

而我进去报社——这个我们时代的夕阳行业,其实也不是觉得能解答困惑,而是除了搬砖,我只适合写稿。

我当面肯定不能这么说,于是面对领导,我端出杨澜一样端正的神态,白岩松那般悲天悯人的腔调,我说:“我想写出好作品,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

“呵呵,新闻理想。”

领导想笑又忍住不笑。

“我需要事先说明,你来我们这,很可能幻灭。”

“为什么?”

“因为,做新闻不是你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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