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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艺术家 | 群租生活

图源:塔可夫斯基《镜子》

从北京离开后,易川有一段时间没再见到胡说,直到有一次,胡说中转上海,正好见他一次。在苏州河工业旧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们的讨论照旧从文学开始。胡说最近在阅读《饥饿艺术家》,那是捷克作家卡夫卡的一篇小说,在捷克的语言里,卡夫卡是寒鸦的意思,一只黑夜中冷冽撕破天空的生物,那正是胡说阅读《饥饿艺术家》的感觉,饥饿艺术家为了纯粹的饥饿艺术而献出生命,然而却没有人真正欣赏这种艺术,他眼中神圣的事在别人看来可笑得很,他向死而生的方式不过是类似于马戏团表演。“除了他自己以外,即使行家也没有人知道,饥饿表演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了”。

胡说向易川展示了那篇小说的结尾:饥饿艺术家草草死去,人们将其埋葬后继续度日。他的死亡并不改变什么,也无法让世人真正理解他的行为,他毕生追求的事就像是在干枯的河道钓鱼,并且知道自己什么也钓不上来。他看起来有选择的自由,但是他最大的不自由是他出生在这个世界而无从改变,他无法改变永恒的孤独,也注定不可能改造这个痛苦的世界,他的宿命就是在孤独中活着,在孤独中享受,直到在孤独中死去。

“同愚昧抗争,同这个愚昧的世界抗争是徒劳的。”

胡说重新念出了这句前言。

他以玩笑的口吻补充道:“但至少,你有徒劳抗争的自由。”

易川询问他:“如果早就知道饥饿艺术是荒谬的,你还要去坚持吗?”

胡说反问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是荒谬的呢?”

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午后,易川赠予胡说一本温弗雷德·塞巴尔德的小说处女作《眩晕》,这是他给出版社写书评所获得的礼物。这部小说集与卡夫卡联系的一点在于:书中第一个有关作家司汤达的故事,与第三个有关卡夫卡的故事,其中的暗线是由卡夫卡的短篇小说《猎人格拉胡斯》串联起来的。格拉胡斯曾被誉为“伟大的猎手”,却因追赶羚羊而坠崖身亡。于是他“迅速穿起死者的尸衣,心情就跟新娘子船上结婚礼服一样”。在前往阴间时,船行驶错了方向,他只好漂流于世,介乎生死,除了知道自己的所在,其余的事他一无所知。

他的小船没有舵,只能随着吹向死亡最底层的风行驶。那段幽灵之旅如同诡异的梦魇,死气沉沉的行尸走肉却像极了在现代奴役制工作里打拼的人们。庸常的生活,死人都无法幸免,时间的延宕在这里通向绝望,自私而冷漠的人们都在经受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格拉胡斯曾感受过荣耀,如今他在臭气熏熏的裹尸布下。里瓦市长问猎人格拉库斯:“您就没有一部分在那个世界上么?”格拉胡斯说:“没有。”对于格拉胡斯的绝望,易川引用原文的语句复述道:

“谁也不会读到我将在这里写下的东西,没有人来帮我。即使所有的人接到命令来帮我,所有的门窗还是紧紧关闭,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整个世界成为一家夜间客栈。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如果有人知道她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到我,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他不知道怎么帮我,这样倒好了。要帮我的想法是一种病,只能让他躺在床上才能治愈。”

他不会在这座城市逗留太久。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地像悬浮在空中的彩色玻璃球。但他知道,这里终非他的安身之地,一个精神意义上的流亡者,他的故乡只能在路上。于是在一场大雨和下一场大雨的间歇,他们启程,漫步在异乡被梧桐叶覆盖的大街上。街道两边一派精致的咖啡馆、酒吧,每个女人的穿着都像是要参加时装周,舒适的干净,干净中又有一些不适,一个人如果选择顺从,乖巧地屏蔽掉对远方苦难的接收装置,倒也可以优雅、体面地度过这一生。但是,这种体面是生之为人的最后追求吗?干净与舒服,是治疗饥饿艺术家痛苦的解药吗?

在此地,胡说宛如站在一片干净的废墟上。所有被炸毁的建筑都清空了,所有不检点的灰烬都被尘土掩埋。那些炭火烧焦的墙壁被油漆重新刷过,那些群众聚集的广场在城区改造中变成草木森森,他站在崭新的建筑前,想象一场大火的燃尽。

他们是漫步在废墟上的无根者。

图源:贝拉·塔尔《撒旦探戈》

在那段道路上,易川问起胡说在拍的电影。

他知道那部电影的剧本。不久之前,那篇剧本获得了国内一个颇有名气的剧本比赛的银奖,胡说没有声张,但这件事很快被他知晓,他也是那次比赛投稿的一员。他在那篇获奖公告里看到了朋友的名字,而没有他自己的名字。

那个剧本名叫《逆戟鲸》,他问胡说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胡说的脸色有些犹豫,他想:“说自己的故事,未免有些自恋……”

易川说:“你就说大体的想法,不是要你夸有多好看。”

胡说解释道:“你见过逆戟鲸吗?这是一个关于逆戟鲸的故事。”

“逆戟鲸?我只在水族馆见过。”

“在我小的时候,我看见过逆戟鲸,但那是在一片不属于它的海域,在此之前,我们那从没有鲸鱼出现的报告。我把事情告诉妈妈,她不相信,告诉大人,他们都只当我是开玩笑。有一个姐姐信了我的话,她要我带她去看逆戟鲸,我带她去看了,可是那头鲸鱼消失了,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再看见它,大人们也就彻底当它是一个孩子的玩笑。直到有一天,当我已经长大成人,在外打工的时候,我听人说,那头逆戟鲸又出现了,这一次,我决定再看看它。”

“你说的'我’,是你自己,还是叙述者。”

“这不重要。”

“'我’最后看到那头逆戟鲸了吗?”

“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什么?”

“一个人做一件别人觉得荒谬的事。在别人眼里不重要,但在他眼里,那很重要。”

“这一年,你都在写这个故事吗?”

“盖茨比书店关门后,它就是我的重心。”

听他这么一说,易川的心里萦绕着一头忧郁的逆戟鲸的影子。一头脱离了大部队,在海上孤独前行的逆戟鲸,来到一片不属于它的领域。后来的很多天,他都想起那头逆戟鲸,想起胡说讲述时,那种笨拙又专注的语调。他的眼神坚定,那是一个人笃定一件事特有的眼神。当他不聊作品时,他是很冷色调甚至如同暗夜的一个人,但是当他谈论作品,谈那些他所关心的问题,他的语气瞬间变得严肃而确信,他的身上同时兼备了幽灵和焰火的光泽。有一股强烈的生命力,又好像一直在生病。

“你一定要拍出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那天下午,易川迫不及待地告诉胡说。

胡说笑着回答他:“会的,你一定要过来看。”

他们惠存这个约定。气息消失在茫茫雨幕。落水天,人离散,正是下雨的季节,断断续续的雨,阻挡了行人的去路。在南方,重要的事都在雨中发生。这使一个人的回忆都在下雨天,那些难忘的时刻都有了湿漉漉的雨气。

“为什么……要写一个关于逆戟鲸的故事?”

“我可能偏爱失败的人。”

“失败的人?”

“对。那些像我一样的人,像盖茨比书店一样的地方。生存的重负如何限制我们追求理想的脚步,可是失败的我们又是怎样一次次爬起,一次次迎接失败……”

雨停后,胡说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告别那日,易川在安检口目送他,挪动自己的身躯,让自己尽可能多看他久一点。分开时,一阵莫名的酸楚在他内心涌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成年以后,他比过去更受不了挚友的离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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