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看到一部电影，能像《无名之辈》这样，直戳人心，让人笑中带泪，又意境悠远，令人久久不能释怀。就华语电影而言，上一次同种类型电影能给人如此感觉的，还是《路边野餐》和《追凶者也》，但《路边野餐》过于荒诞，《追凶者也》缺少温情，《无名之辈》则把荒诞和温情调和得恰到好处，类似于中国电影中的《这个杀手不太冷》，甚至更为出色。影评家说，评价一部电影，要看你许久之后想起是否仍会感动，显然，《无名之辈》是那种你只要一想起，就会在心中泛起涟漪的佳作。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更好的生活，或者更值得的人生？《无名之辈》大概在尝试触碰、解释这样的主题，却也被这样的主题缠绕。生活在2018年的我们，以及大多数观影者，快速地经历着科技、信息的现代化。20世纪90年代末，我们觉得“电脑”“因特网”还十分遥远，对之还有一种疏离感，但十多年之后的今天，移动互联网已经普及，我们在网上交流、购物、娱乐；我们分享着短视频，观看体验别人生活的同时，也记录自己。我们由此确定，世界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我们了解世界最新的技术：AI、大数据、区块链、物联网，我们对未来充满信心，我们一定可以马上拥抱更为便捷、高效、幸福的生活，我们有着更好的人生选择，我们总是对生活充满自信和掌控感。个人如此，国家亦然。
但是，当真如此么，真的有一种更好的生活么？人生的正当性和价值真的如宗教信仰般坚不可摧么？有没有可能，存在一种不那么进步、正确、正当的生活？有没有可能，我们生活的基础没有那么坚实，我们处在一个摇摆着不确定的世界？有没有可能，我们拼尽全力，还是过着一种不那么体面的生活，再往前挪一步都毫无希望？
眼镜和大头，来自于农村，对城市的知识匮乏到令人可笑，甚至连摩托车也还未熟练掌握，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基于“出人头地”的想法抢来手机店的模具手机，偷鸡不成反落下罪名，最后抢劫的视频还成了网友们的搞笑素材。对于城市，对于网络，对于现代生活，甚至对于抢劫，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是城市的外来者。
在在风险和机会成本相同的情况下，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现代化的劫匪都会去抢劫旁边的信用社，而不是手机店：一是信用社的金钱是抢劫的最终目标，抢劫手机销货最终也是为了变卖换成钱；二是，抢劫带走同等重量的金钱比手机能够带来更大的收益。反正都是抢劫，我们没有理由去进行一个明显看起来更差的选择。但是，眼镜和大头选择了一种我们不太理解的方式。他们太不一样了，他们抢劫考量的核心因素，似乎不是金钱，而是“打响一枪”，出人头地。
但为什么要“出人头地”呢？或许只是为了给真真足够的彩礼，能够娶个媳妇；或许，只是为了做大做强，干成一番大事业；又或许，只是为了让别人下次称呼他们为胡广生、李海根。而什么是“出人头地”呢？眼镜和大头或许也没有明确的答案，在他们的精神世界或认知范围里，“抢劫”“杀人”就可以出名，就是“出人头地”，哪怕这并不合法，不符合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常识。
作为现代公民的我们，早已经摒弃眼镜和大头野蛮而暴力的“出人头地”方式，我们“法治化”了，我们通过权力、资本、美色合法合规地“出人头地”。我们崇尚和迷恋着这样的方式，对那些野蛮、暴力的方式嗤之以鼻，仿佛那些野蛮的、暴力已经远离我们，与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因为自己的选择和认知，而知性、儒雅、高贵起来。但实际上，野蛮和暴力，从未离我们远去，现代公民的选择也未必就更加正当。在世界另一头的巴西，《上帝之城》中班尼与小豆子的命运还在贫民窟中不停地真实轮转，我们也无法完全欺骗自己，乡村的留守儿童，会在长大成年之后，获得一个比《古惑仔》中关于“出人头地”更好的理解。瞧，眼镜和大头就代表了这种的理解。
眼镜和大头是城市的闯入者，而将眼镜和大头的命运与城市联系起来的，应该是波仔，当然也有可能是马先勇。作为“梦巴黎”的领班，波仔已经在夜总会有一定地位，并不是城市黑道权力体系中的最低阶层，上面甚至还接上了刘五这个黑道的高阶权力掌控者。如果一切顺遂，波仔的这个身份，是眼镜和大头“出人头地”和“干一番大事”后最自然的结果。从此，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身体暴力”获取生存和生活资源，在老家风风光光地盖房、娶妻、生子，过上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人生。当然，他们仍旧处在社会的底层，一次出警，甚至一个没有正式“权力身份”的保安，就可以随意地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对他们进行刑讯拷问，因为他们总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从事的行业，灰暗而不光彩。
可是，有谁的人生，可以一直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呢？
马先勇的不堪，是在跟老师讨价还价时将女儿依依拉到门框外的辛酸。从门框到墙的那一米距离，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为自己尊严做的最后一丝努力。如果眼镜和大头足够幸运，他们也能找到一份跟马先勇一样的保安工作。如果他们有一点“门路”，再灵活一些，或许能像马先勇一样在派出所当个协警，由国家财政供养，有一个可以被正式介绍的身份，过上较为正常的城市人生活。但现实不是一直往前的单行车道，五年考试的辛酸与努力，一次肆无忌惮地醉酒，就可以将之全部抹平。更为要命的是，这样的机会之门，关上之后，你再想敲开，对没有文化的马先勇而言，再无可能。
该成为波仔还是马先勇，眼镜和大头还没有准备好，他们甚至都没有准备，就弄巧成拙了。在城市绚烂的烟花里，他们没有感受到欣喜，感受到的，是烟花燃尽之后的落寞，和自己被城市当作小丑一样捉弄。
或许，眼镜和大头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波仔和马先勇。因为城市里的人际关系和生活资源，需要常年的累积。刘五给高明开的追悼会，之所以能逼高明回来，就是因为他用追悼会这种在中国文化里最侮辱人的方式，宣告了高明在他摸爬滚打生活多年城市社会生命的终结。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作为地产商的高明，几乎不可能回归。卷款而走，不负责任，开启另外一种生活方式，是现代人更有价值的选择，也是更为理性和“法治化”的选择。君不见，贾跃亭一去不复还；君不见，P2P平台暴雷董事长失踪再也不见；君不见，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老板跑路了。可是，高明回来了，他的悲情回归，跟眼镜和大头对“出人头地”的理解一样，是内心对中国社会独有的儒教式温情的相信——我们活在熟人评价的社会里。为了那些在现代城市人、理性人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评价，我们可以去抢劫、去杀人、去炸电视台，我们可以抛弃爱情、抛弃在另一个地方更好的生活，真诚而热血地面对自己背负的债务，以及曾经走过的路。
其实，如果眼镜和大头进阶的十分顺利，他们也有可能成为刘五，成为黑道中的实力头目，在与地产商的勾结中攫取巨大利益。当然，刘五依旧面临着生活的巨大不确定性，他的凶狠跋扈，在地产商的卷款而走面前，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扭曲、脆弱而无力。高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作为地产商人的他，昧着良心骗了保安马先勇的10万块钱，曾经也有过不错的事业，甚至遵循着功成名就，抛弃妻子的现代“成功人士”路数，但在“了无牵挂的生”和“有一点尊严地死”之间，他选择了理性人不太理解的“有一点尊严地死”。
躺在轮椅上的马嘉琪，一心求死。身体上软弱的她，唯一可以强势的，或许就是语言，那些如刀子般恶狠狠的语词，是她与外界的沟通方式，但更像是对生命不公的无尽控诉。在最美好的年纪，遭遇车祸，全身不能动弹，一辈子只能在轮椅度过，连照相也成为一种梦想和奢侈，这样的人生，除了对生命进行控诉，似乎也没有其他。生命是残忍的，并不是每一个躺在轮椅上的，都是霍金，可以在探索时间和黑洞中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我们普通人，生活下去，已属不易，如果丧失了部分身体肌能，就更为艰难。所幸，还有爱情。嘉祺要求眼镜抱一下，眼镜留给她一幅要一起走过半座桥的小学生画作：爱情发生了，来得毫无征兆。或许，在才是爱情最动人的地方。爱情，是嘉祺唯一可以自由行走的领域。不管你是劫匪，要看有拼音的水浒传，只是爬窗偶然路过，也不管我是否生活无法自理，脾气暴躁，在你面前有过身体的不堪：只要一刹那心底的感动，爱情就会降临。
相比嘉祺，翔少的爱情青涩而单纯。在不需要“你养我”的年代，依依所要的，只是你为我奋不顾身，我为你不惜性命。当然，青春远不止这些，那些年少时歃血为盟的热血兄弟，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可是，青春总会散场，眼镜和大头在雨中的争执与分道，是每一段兄弟感情的最终宿命。真实的生活还在继续，青春的兄弟感情，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现实的辗轧，会逐渐流变成刘五兄弟之间的地痞情义，以及波仔和他马仔一致行动的默契。就像我们会否认那个中年油腻的自己，而乐于赞美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一样，哪一个流民和地痞，没有一打光鲜亮丽的青春故事。
可是，城市太大了，似乎不欢迎那些突如其来的流民、地痞，不欢迎那些看起来百无一用的外来者、闯入者。如果转身就走呢？大头也许会和真真结婚，也许不会。眼镜获刑后，王顺才能娶到马嘉祺么？也许会，也许不会。而依依和高翔的早恋，能跨越山和大海，走向幸福么？我们不得而知。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生活方式和可能，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我们没有关于生活的标准答案，我们甚至注定只会经历其中的一种，没有哪一种比哪一种高贵或更有价值。卢梭晚年的时候经常喃喃自语，在小树林或者湖边遐想；康德一辈子很少离开哥尼斯堡，散步准时到人们以此来调表；拜伦死于战争，普希金死于女人；还有海明威，川端康成都以自杀结束生命。相比而言，我们所走过路，跨过的桥，见过的山，追过的云，并没有不同，更遑论现代城市人的“小确幸”和沾沾自喜。不可否认，权力和金钱作为现代社会的统一标准，为我们丈量世界提供了方便，但也阉割了我们的生活。
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我们。
但我还是想替眼镜和大头问一句，如果我没有来的及知晓城市的样子，可不可以，让我像一个“瞎子”一样，在漆黑的世界，痛苦着你们看不懂的痛苦，保留着你们不能理解的尊严，而不要用烟花照亮我的黑夜，以及手上的镣铐。你们不要“耍老子”！
《瞎子》
秋天的蝉在叫
我在亭子边
刚刚下过雨
我难在们我喝不到酒
我扎实嘞舍不得
都是们船家喊快点走
我拉起你的手
看你眼泪淌出来
我日拉坟
讲不出话来
我难在们
我讲不出话来
我要说走喽
之千里的烟雾波浪嘞
啊黑巴巴嘞天
好大哦
瞎子的歌词沧桑，塞满了生活的褶皱。温情脉脉的现代城市人，或许会对底层直接、彪悍的情感不以为意，甚至感到隔膜，他们已经不再习惯那些对骂式的情感表达，而躲在“亲爱的”“小哥哥”和“小姐姐”的言语里寻求温暖。其实，没有哪一种情感表达方式更为合理，甚至恰当，我们看不见的，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不值得、不应该，甚至没有道理。毕竟，在宇宙浩瀚的怀抱里，我们人类可能或者只能共用一块墓碑，墓碑上刻着：Nobody （无名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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