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林小藜觉得，自己和四宝，从来就是不平等关系。林小藜的父亲和四宝的父亲在同一家研究所，只是四宝的父亲是办公室主任，而林小藜的父亲不过是食堂里的大师傅。偏偏林小藜和四宝又在同一幢单元楼，只是四宝家是装饰豪华的三室一厅，而林小藜家是简陋的小居室。
四宝有三个姐姐，三个姐姐个个如花似玉身材苗条，只有四宝长得胖，林小藜的爸爸说四宝憨厚，一看就是忠厚孩子。四宝的妈妈听得眉开眼笑，林小藜在一旁脸微微发红，林小藜一见父亲对四宝父母的卑躬屈膝，耳朵根就会一阵阵地发红。林小藜觉得自己就是跟班的，就是书童，所以林小藜常常不给四宝好脸色。林小藜当着四宝父母的面对四宝亲亲热热，一转身就对四宝吆五喝六颐指气使，但四宝对林小藜，永远是傻心眼地好。
林小藜和四宝考上的又是同一所大学。当林小藜得知这个消息时，心里灰蒙蒙的，像是雨夹雪的天气，阴湿一片。她找到四宝，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志愿﹖”四宝嗫嚅着，低下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林小藜突感绝望，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个小城，摆脱了从小对四宝家极力讨好的阴影，偏偏四宝又将和她去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大学。林小藜的泪，慢慢地流了出来，终于失声痛哭。四宝不知所措，用手掌帮她擦泪。四宝的手掌肥厚温暖，摩挲过林小藜的脸，有种奇妙的感觉，是一种妥帖的安全感，让林小藜的泪刹那停止。她撅着嘴，推开四宝的手，任性地说：“谁要你的猪爪乱擦一气。”四宝憨憨地说：“小藜，我会照顾你。”林小藜冷笑道：“算了吧。”四宝黯然。林小藜的不忍，从内心深处软软泛起，但嘴还是硬的：“你这副傻样，还不是我照顾你﹖”
走的时候，是盛夏。两人执意不要父母送，林小藜的父亲在站台上当着四宝父母的面殷殷关照着四宝，林小藜背过脸，脸上一阵阵发烧。盛夏日头毒辣，大家都以为是晒的。林小藜是冷静的女子，知道此时不能使性，研究所正在精简人员，四宝的父亲决定着爸爸的饭碗。转过身，林小藜的脸上一片温婉的笑容，牵过四宝的手，两人徐徐上了火车。待到车开，林小藜的脸终于沉下来。
在去学校的空调火车上，林小藜病倒了。头昏昏沉沉的，虚弱得连水杯都端不起。一路上，都是四宝忙前忙后，车到昆山，四宝下去了。林小藜的急，是失去了主心骨的慌乱无神。还有漫长的路，她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走。四宝上来了，手里捧着一大束新鲜的栀子花。栀子花的香，泼泼辣辣，浓郁四射，却是让人神清气爽。林小藜见到四宝，莫名其妙地一阵酸楚，像受尽委屈的孩子，泪流得无节制。四宝慌了，手忙脚乱地把栀子花捧到她面前，她的眼泪，滴在栀子花上，洇湿一片。她这才发现，栀子花的叶子，翠绿如翡翠，却是肥而大的，像憨憨的四宝，盛住了她的泪。
在学校里，林小藜有了新的天地。她本就是能干的女孩，人又长得出色，很快就成了一道亮丽风景。大二的时候，林小藜和沙皓好上了。沙皓也是一样的出色帅气，两人在一起大家都说般配。林小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扬眉吐气，远离了那个黯淡的小城，原来她也可以这样潇洒。只是，她从不问自己，到底爱不爱沙皓。沙皓这样的男孩，原是应该爱的，她对自己说。
潘潘说，我一直以为你和四宝好。林小藜正在用果冻色唇膏仔细给薄薄的嘴唇上色，听到潘潘的话像听到本世纪最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四宝﹖四胖子﹖潘潘拜托你想像力别那么贫乏好不好﹖”潘潘也笑：“那好，我可声明，我要追四宝了。”
林小藜的手，突然地抖了一抖，唇色就抹歪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因为那一点的出格，变得滑稽可笑。她想笑，可是一点无名的悲凉，竟揪住了心头，但是肌肉犹自笑着：“潘潘，你是不是被四宝的早餐感动了﹖”林小藜的早饭，每天都是四宝买好了送到宿舍，连着同宿舍的潘潘，也吃了四宝两年的早饭。潘潘未置可否，淡淡一笑。林小藜随后遇见四宝，笑着说：“四宝，潘潘要追你呢！”她以为四宝会憨憨一笑，一切便烟消云散。哪知四宝倒认真地问：“潘潘是真的吗﹖”她竟是一冷。她总以为四宝是这样的，就像小时候一样，永远给她欺负，却是不离不弃。她闹得再凶，一回头，四宝总在那儿。可是，四宝喜欢潘潘。她黯然：“是真的。”心里在下雨，淅淅沥沥，打湿了整颗心。
“你有了沙皓，我也要找女朋友了，潘潘很好。”四宝温和地笑。
“潘潘很好。”林小藜也温和地说。
林小藜和沙皓，四宝和潘潘，便成了校园中最好的四个朋友。
神采飞扬的总是小藜一对，人长得好，再说都是短兵相接的脾气，相交处，只见火星迸出，叫人眼花缭乱。好起来甜甜蜜蜜，坏起来风雨霹雳，分分合合的，活脱脱一部琼瑶小说。而四宝和潘潘，安安静静的，倒像是老夫老妻。只有小藜知道，自己和沙皓，看似爱得死去活来，其实前途未卜。而四宝和潘潘，两人都是沉厚的性子，那种韧性才是天长地久的。
四宝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小藜好，沙皓也不吃醋，沙皓知道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沙皓笑言四宝是他大舅子。潘潘永远是沉静的，让人不知道她的心有多深。小藜不喜欢听沙皓说四宝是他大舅子，一次四个人出去玩，沙皓又说了。小藜不知为什么那样别扭，春天的天气本来就多变，像小藜的心，为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小藜突然就不高兴，和沙皓激烈地争吵起来。四宝和潘潘在旁边劝，小藜一赌气转身走了。潘潘急了，说：“沙皓，快去追啊。”沙皓还放不下架子，只是冷着脸淡淡地说：“随她去。”小藜清清楚楚听到了这话，一时心像死过去，只是冰凉，机械地往山里走。而四宝早就追上来，不敢上前，就在她身后走。春天的山里，有一树树的杏花，绚烂似霞，轻盈如雪。小藜站住脚，回头看身后的四宝，杏花丛中的四宝，是一脸的坦白和温柔，小藜恍然明白，她所有的爱和幸福，早就给了四宝。只是，以前她不明白。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注重的永远是自己家和四宝家的不平等，所以她怨四宝，她偏激地把所有的不公平都掺到了和四宝的感情中，她看不到四宝的好。在这静静的杏花天气里，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听到潘潘要追四宝，自己心头会有揪心的痛。
她的泪，潸然而下。四宝上前牵她的手，她轻轻地说：“四宝，你知道我最爱什么花﹖”四宝摇头，她想说，但终于打住。四宝说：“回去吧，沙皓要等急了。”她迎着春风悄然而立，只管说自己的话：“四宝，我终于明白一些事情。”她想等四宝问她，但是四宝静默片刻，只是说：“小藜，有些事情不能孤立地看，有些意境太美让人产生联想。比如我们要是回到家，回到单元楼，你永远不会像今天这样。你又会不高兴，你一看到我爸爸妈妈就难受，虽然他们对你好，可你心里就是别扭，对吗﹖”
小藜愣住。她一直以为四宝憨，可是，四宝有一颗多么聪明的心。四宝早就看出了她的孤傲，她的偏执，她的两面派，只是四宝不说。四宝对她的照顾只是惯性，从童年延续至今的惯性，而和她考上同一所大学，只是巧合，不是吗﹖她犹不死心，再问：“四宝，你爱潘潘吗﹖”四宝只抬头看花，很久很久，才说：“潘潘会是好妻子，就像沙皓会是好丈夫。小藜，在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包容你，沙皓和我。而我，是沙皓的大舅子。”他笑了，只是涩涩的。小藜突然莫名其妙地恨四宝，她冷冷地说：“我会嫁给沙皓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可怕，把这所有的杏花暖意都冻结在一块冰里，让人打寒战。
那次以后，小藜再没对沙皓发过脾气，小藜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知道对你好的人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一定要珍惜，那些琐碎小事再不计较。沙皓本来和小藜只是校园情侣，两人没打算天长地久，都抱了分分合合的心思。但是小藜的变化，倒让沙皓备觉怜惜。不知不觉，两人都往姻缘上想。毕业时，小藜和沙皓都留在了北京，四宝带着潘潘回到家乡。小藜看他们的样子，已是一切成为定局了。
小藜和沙皓去火车站送他们。大热天，日头毒辣辣的。潘潘拉过沙皓，说有些事要说，剩下小藜和四宝，面对面站着。四宝像个唠叨的老太婆，殷殷关照着小小的细节。小藜的心头，却洋溢着浓烈的栀子花香。她知道，再没有那样的故事了，她一生中最初的花香都给了四宝，从今以后，她只是温柔的妇人，花谢了是小小的青杏，然后变黄变熟。
可是，如果四宝愿意留下﹖如果还有机会﹖她的声音变得急切：“四宝，可不可以不回去﹖”四宝摇摇头：“小藜，我是家中惟一的男孩，父母必得依靠我。”他为她整理被汗打湿的鬓发，如此温柔：“小藜，常常回来看看。其实，我爸爸妈妈真的喜欢你，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我父母，是忠厚的。”小藜拼命咬住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少年时的心，那样的偏激和骄傲，以致物物皆着色彩，满盘都是错棋。如果她懂得宽容，如果她懂得平和，但是已经没有如果，她只是再问一句：“四宝，你知道我最爱什么花﹖”四宝沉默，然后摇头。
潘潘和沙皓已经往这里走了，四宝轻轻说：“小藜，珍惜沙皓，珍惜。”
然后是匆匆忙忙的道别，然后是火车鸣笛而去，小藜和四宝，就这样分别。
小藜和沙皓在北京安顿下来，便把父母接了过来。正如四宝是家中惟一的男孩，小藜也是独生女，都是对父母有责任的。
小藜的父亲说起四宝，竟是那般贬低：“四宝这小子，从小就傻，一看就是不成器没出息。读了四年的书，又回到小城，哪像小藜，留在大北京，又把我们接来享福。”然后又说了很多四宝父亲的坏话，其实，如果不是四宝的父亲，小藜的父亲早就下岗了。小藜只觉丑恶，小时候在父亲卑怯的大人游戏中，她已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她不想听见关于四宝的半句非议，后来小藜和父母分开住，和这大有关系。
小藜婚后七年，都没和四宝、潘潘有半点联系。七年里，和沙皓也是恩爱夫妻，膝下渐渐有娇女环绕，四宝的影子，慢慢淡了。那次出差，火车经过的竟是家乡。正是黎明，空气新鲜如牛奶流动，所有往事涌上心头。小藜悄悄下车，敲响了四宝父母的家门。四宝父母刚起床，看见小藜非常惊喜。小藜第一次发现，四宝父母真是好，那么些年，作怪的是她自己的心，四宝父母对她，是真心疼爱。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小藜才知道，四宝和潘潘就住在不远处。四宝的妈妈急急忙忙要带小藜去见四宝。恍惚间，小藜却闻见楼下栀子花香。那种浓烈的艳丽的香带着辛酸和温柔袭入她的心。她的声音从没这样急促：“阿姨，哪来的栀子花香﹖”四宝妈呆了呆才明白：“喔，是四宝种的。上大学回来就种了，都有八九年了，就在楼下的大院里。他可宝贝这棵树了。”
那棵树，已经这样高这样粗了，小藜看见一个小小的树洞，手伸进去，伸得深深的，就如小时候她和四宝的游戏，把想说的话、所许的愿望都藏在树洞里。果然，她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打开来，是发黄的纸。
“这是你最喜爱的花，我怎么不明白﹖我是那样那样爱你，所有的细节都不忽视。我在装傻，你知道吗﹖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许多让你无法快乐让你沉重的东西。我早就看出，你爸爸不喜欢我父母也不喜欢我，我们在一起，无法开心。但是，我怎能不爱你﹖我会一直爱你到呼吸停止的那天，我永远是你的四胖子，你回过头，我就在身后。我一呼吸，你就在我心中。”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香，阳光明亮，林小藜的泪，却不肯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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