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诗人（上）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那深沉的历史责任感和强烈的现实孤独感，何等令人感慨啊！

从历史来看，不仅仅是陈子昂，几乎所有的诗人都有过如此感慨。

这种感慨集中表现于他们诗中的“愁”字上。

诗人之愁，固然有“望美人兮水一方”的情感缺憾之愁，但更多的一部分是在现实中难觅知音的孤独之愁。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愁”字前面一旦加上“万古”二字，就不仅限于小儿女忸怩作态的愁了，那万古之愁，即使是个人恩怨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用“万古”累加起来，那“愁”就该有多么沉重和深远啊！

那么，诗人们为什么会有现实中知音难觅的孤独感呢？

这里就要探究一下中国古代诗人们的心理状态。其实，不单是诗人群体，即便整个文人阶层，都有着建功立业的心理欲望与壮志难酬的现实遭遇之间的矛盾，或者称之为“怀才不遇”的感叹。

似乎，诗人们都颇自负，“传”中常有“伊姜自视”之类的话。这“伊姜自视”既表现诗人眼下怀才不遇，又表明愿逢明主，以有为于当世的政治抱负。当理智地去观察诗人们的政治抱负时，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政治主张多是些脱离实际的理想主义的浪漫幻想。假设，真的让李白去搞政治，未必会有什么业绩。单看老人家以六十高龄入伍从军，欲展抱负，旋即被捕下狱，末后流放夜郎，遇大赦才免于客死异乡的经历便可知，一个连政治方向和政治路线都把握不住的人，又怎么能指望他在政治实绩上有所作为呢？

但李白引以为豪的是他的政治军事才干，这方面的抱负得不到施展，才只好去写诗——诗歌只是李白人生的副产品，却给后人留下了如此珍贵的精神文化财富，可见自以为是要不得。写诗之余，他还在关注着政治军事形势，蓄势待发，寻找一展才华的机会，当然，终其一生，他也没发现哪个机会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既是明主，绝不会傻到把政治当儿戏交给一个诗人去把玩。于是，诗人感觉现实中难觅知音，只能去历史中找寻了。

李白只是一个代表，再看看诗歌史上大批咏古怀古诗的存在，李白绝不是个例。诗人们咏怀的是历史，感叹的是自己啊。

杜甫在《蜀相》中对诸葛亮“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的功业何等仰慕；对其“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结局又何等惋惜。这里，与其说杜甫在咏叹诸葛亮，倒不如说是在咏叹自己：诸葛亮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但毕竟人家有过“三顾”“两朝”的功业，而自己，连个“出师”的机会都没有。唉，哪怕“身先死”了，我能捞个“出师”的机会也心甘情愿啊。

 

 

                    孤独的诗人（下）

 

几乎每个诗人都自视颇高，并热情洋溢地准备投入政治，“拔剑四顾心茫然”，仿佛不给他个宰相将军的官儿，你就不是“明主”，他就得要怀才不遇，他就要咏古自伤。但在玩政治的人冷眼看去，他那点儿自谓高明的军政理想和才能，是那么天真，简直幼稚得可笑可怜，所以也懒得搭理他们，任他牢骚去。于是诗人们就发现现实中实在知音难觅，也就加剧了他们的时代孤独感。

诗人气质的文人去玩政治，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最好的结局如苏轼，他处于那个对文人特别宽容的宋代，所以小命得报。这一要感谢宋太祖不杀大臣的遗训，二要感谢王安石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胸怀。如果放在其他朝代如明清，他的那颗聪明绝顶的小脑瓜不知道要被砍杀几回了。

苏轼真有政治才干，任杭州刺史时修下的苏堤就是明证，但他改不掉诗人的浪漫政治理想：有钱不去通融上司，居然花在为民为百姓上面，难怪要不停滴丢官。

白居易和欧阳修就比苏轼来的实在。年轻时也曾一腔热血，满怀豪情，但现实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的少年轻狂，一连串的碰壁后，改走职业官僚的路子，仕途一下子光明灿烂起来，顺利地把官做到底，且步步高升，直升到无法再升。

现实孤独感缠绕的，不仅是诗人，所有诗人气质的人莫不如此。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一口气举那么多古人的例子，其实也是如此。试想，人家受刑时没有谁挺身而出为他说话，受刑后各种冷眼碎语接踵而来，谁能理解他那颗就极刑而不就死的心呢？现实中肯定没有，连他的朋友任安。他也只得去古人中找寻了。

现在我们知道中国历代诗歌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咏古”“怀古”诗了——现实中知音难觅，只有去古人中找寻了。

可在古人中真的存在知音吗？

诗人心目中的“知音”其实也是被诗人理性化了的虚构形象，绝非真实的那个人。

历史是一块橡皮泥，你爱把它捏成什么样就把它捏成什么样。它无法抗议，也无从抗议，历史在我们面前永远保持沉默。而我们翻阅的历史永远不可能是真实的历史。

这不真的历史，再加上诗人用自己的理解涂抹上想象的色彩，诗人心中的历史早已面目全非。那里面出演过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人物，诗人们有选择的把其中的某个或某类人物拿来，当做知音对话，目的是要抒发自己的情怀；那个人是否真实已无关紧要。

我相信，诗人们肯定比我聪明，他们肯定清楚滴知道，自己的历史“知音”是用自己的想象设定的，但他们甘愿拿这虚构的古人当做“知音”，只是为了慰藉自己那颗孤独的心。

诗人气质的人，在生活中最好的职业就是做职业诗人，去骗骗天真幼稚的文学女青年，牛逼哄哄地在富贵人家当座上客，骗吃骗喝骗名气骗钱财。假若你像司马相如那样多才多艺，棋琴书画样样精通，弄不好还有卓文君这样的绝代佳人在哪里等着你一起玩私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