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9-01 20:41:59 来自: chinari- (四顾,倾听)
红楼梦的评论 5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鲁迅
毫无疑问,晴雯是宝玉最喜爱之伺儿。晴雯之死,宝玉心意灰了大半,他已经真切的感到了死亡的笼罩。假如说,金钏投井,宝玉心痛难禁,恨不得随了她去,那么晴雯病死,宝玉分明已经有大半个心魂随她而去了。等到后文黛玉自沉之时,宝玉就要完全死掉了——他的灵魂。至于以后如何与湘云重逢,如何重生,境况之曲折,殊难推测。
晴雯是那样的打动我的心灵,她的洁,他的真,他的烈,他的灵,无一不在宣示着她的鲜活动人的存在。
她身为下贱,从小被别人买去,不知父母是谁,家住何地;后又作为礼物孝敬了贾母,尚不知世事,就被倒了几次手,所谓凄凉,莫过于此吧。这让我想起香菱,原名英莲的,临死之时又被那泼妇改成了秋菱。一生之中,不知自己来自何方,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一如风中柳絮,水上浮萍,还要看人眼色,受人欺凌。晴雯也当如是。她姓什么呢?不会是姓晴,那不过是后来起的名字罢了。晴雯比之香菱,是幸运的,那就是她遇见了宝玉,在宝玉身边当了几年丫鬟。在大观园中,黛玉只有宝玉,晴雯也只有宝玉。金钏的忌日,除了玉钏之外,似乎只有宝玉记得,也只有宝玉,弃凤姐的生日之喧闹,策马郊外荒凉无人处,焚一炷香,告慰逝者的灵魂。鲁迅先生说:在我的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证成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心比天高,晴雯看不惯周遭的一些事一些人,她反感袭人私下里和“高层”的秘密来往,反感袭人以“屋里第一人”的身份自居而频频出言相讥,同是一个屋里的人,谁还比谁高多少呢?别人得了赏赐,她却表示不屑:人家不要的东西,要是我,就是冒着打一顿被撵出去也不要!得知底下小丫头偷东西,她的气愤无人可比,有人说是晴雯势利,可是油蒙心错会了意。晴雯争的是自己这一口气,做贼或许不算什么,然而当一个丫鬟而做贼就万万不能容忍,对于晴雯来说,正因为是丫鬟,身为下贱,才更不能做贼,这是一口气。
晴雯哭得最伤心的一次莫过于宝玉大怒要撵他出去的那一次。晴雯是一向在宝玉面前硬顶硬碰,不说软话的,而这一次,宝玉是真的大怒了,气的脸都白了。大概晴雯也没有见过宝玉这样生气,她哭着说我没有闹着要出去,就一头撞死了,也不出去。晴雯大概没有料到宝玉会如此生气以至于要撵她出去。宝玉末了长叹一声:这颗心操碎了也没人知道。其实宝玉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人离开,第一个就是晴雯。而晴雯偏偏心中一股愤懑不平之气,要借着大不了撵了我去另找好的来发泄。两心原是一心,两气原来同源。宝玉要撵晴雯自然是假,可有人确是真的要撵呀。不知当晴雯于病中被逐,宝玉可曾想起当日与晴雯的一场闹剧,倘若想起,又该是怎样一番心绪呢?
晴雯和宝玉最能体现情意的就是那场闹剧之后的晴雯撕扇。你看两人的语气情态,比之袭人与宝玉更是另外一番生动:不仅是少男少女的柔情蜜意,更有知心朋友的意气相通。其中有一细节,值得注意,就是宝玉说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拒绝,说上回秋纹伺候你洗,弄得满地的水,也不知道你们干什么了。还有一个细节,可以连起来看,有一次,平儿来怡红院商量还席,听得旁边晴雯说宝玉是一口一个”他,他“的,顺口讥嘲说:他是谁?谁是他?晴雯立马红了脸,她没有意识到。这说明,晴雯对宝玉有情意,然而他们之间平时行动上并不很亲密,很可能,晴雯是有意避着宝玉。我认为,大观园的女儿中,除黛玉深爱宝玉外,就是晴雯了。晴雯对宝玉的爱,有何黛玉相通的地方,他们都是爱着宝玉的内在气质,灵魂深处。相比之下,宝钗也爱,袭人也爱,然而是不同的爱。因为说到理解,大观园中,宝黛是彼此知心的,也只有他们才彼此知心。黛玉从不劝宝玉走仕途经济,可以和宝玉一起读“淫书”,和宝玉一起葬花,想想,除了黛玉而外,还能有谁?晴雯自然没有黛玉之诗才,然她也从没有劝过宝玉仕途经济之类的话,为了躲过贾政的考问,晴雯还施计让宝玉装病,躲过一劫。宝玉私自给黛玉传递旧帕子,也是想法支走袭人,委派晴雯去。
就我而言,前八十回中写到晴雯死去,已经可以看做全书的一次小小的结束。宝玉愤而做《芙蓉女儿耒》,实际上是为黛玉和晴雯共同而作。芙蓉花既是黛玉也是晴雯。
宝玉最后一次去见晴雯,晴雯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她剪下自己的指甲送给宝玉,并与宝玉交换了贴身的小衣。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是晴雯最后的抗争。在晴雯的一生中,无时不刻不在抗争。即使是和宝玉,也是故意用硬话。对冷漠残酷麻木,晴雯不顾一切不惜性命的抗争,而对宝玉,她显然和黛玉一样,不免有求全之毁。
和黛玉一样,晴雯一生是洁净的,洁净的身体,洁净的灵魂。他们都是芙蓉花。偌大的贾府,肮脏的世界。然而晴雯是清白的。她死在了贾府覆灭之前。晴雯即死,黛玉将亡,这贾府,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