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

雨下的有点大，他举着伞，在雨水里，越过一个又一个水坑，轻巧的踩在湿润的沥青路面上。但是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轻松，他背上那沉重的书包是没有感情的，就那样压着他，他不想抬头看天，他知道那里一定是大片的灰色的乌云，纠缠不清，只是自顾自地落下倾盆的雨滴，天边没有光，都被那些乌云挡住了，他最喜欢的太阳，不知道躲去哪了。

父亲已经在学校门口等他，他并不是很愿意跟着父亲一起回家，但是他没有拒绝的理由。父亲跨在橙色的小轮自行车上，一只脚蹬地，左手握住车把，右手举着伞，一袭黑色运动装，带着鸭舌帽，看起来是不张扬的桀骜。父亲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他也不看父亲的眼睛，径直越过马路牙子阶边的那一大滩浑浊的雨水，走向自己的自行车。黑色的山地车在雨里反射着光，黑亮黑亮的，挺帅气，但是耷拉着车头。他开了锁，从兜里掏出几张纸，胡乱擦了擦车座、车把，把这一切都做好，他看了看四周，没有垃圾桶，把那团湿透了的纸攥在了手里，摁在手心和车把之间，也像父亲的样子一手举伞，一脚蹬地，噌，车轮飞滚。

父亲骑在前面，车轮划开积水的镜面，他跟在后面，骑行在露出水面的沥青路面上。雨啊，下的更大了，哗啦哗啦的在耳边喧哗着，小小的伞也禁不住雨里裹挟的风，不可控制地胡乱摇晃着。他不是很舒服，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体育课上抽了筋，还在疼痛的小腿肚子，也可能是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湿透了的鞋子沉重的挂在脚上，十只脚趾都浸泡在黏腻的雨水里。一辆大卡车迎面驶来，明亮的车头大灯照在父亲的身躯上，从背后只看得见这样黑的人影勾着一圈白晃晃的边。从背后看父亲骑车的姿势：他不高不矮的身材，随着脚蹬一左一右摇摆的身形，实在是滑稽。但是父亲那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的时候，他甚至一下子喘不过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坠入了海底，屏着呼吸，顶着沉重的压力。

父亲突然猛的蹬起车子，从卡车巨大的头的左侧擦过，消失在了长长的车身后。他从右边骑过，看不到父亲和父亲的车子。那一瞬，有点慌张，但是他没有害怕。

他越过卡车长长的车厢，巨大的轮胎，他又看见了父亲，这次父亲跟他并行。

父亲在雨里喊了一声：“走前面！”

他没有犹豫，车轮飞转，骑在路前。他突然感到放松。他看到自己的前轮划过水面，卷起些水滋滋向两侧撒去，两道波纹从轮子两侧扩散开，直到一滩水洼浅浅的边缘。他抬起头，看到柔和明亮的绿色的交通灯，又加速向前骑去。他没有回头去望一眼，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紧紧跟在身后，他心里好像有一股不服气，更使劲地蹬起来。骑过街边，绿树都被雨冲刷的明亮起来，片片伸出的绿叶都娇嫩欲滴，它们都十分渴望雨水的滋润一般努力的向外生长着，好像要摆脱连接它的枝桠的束缚，但它离不开。

他更狠命的骑了，他骑过刚亮起的路灯，他骑过分割自行车道的挂满雨珠的白色矮栅栏，他骑过沉闷的雨，他骑过滋润新生的雨，他骑过自由快活的雨。

他就这样喘着粗气，一路骑到了家。他不曾回头，他骑向自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能是不想骑行在那个令人窒息的阴影里吧。

他停好车，终于回头了。他没看到预想中的那个紧紧跟随的身影，他从单元楼门口探出头，远远的望着来时的路的尽头，什么也没看到。

是啊，父亲没办法一直跟着自己，更没办法一直在自己身前，自己不会永远生活在那样的阴影里。

他有点担心了。他冲进了雨里，顺着来时的路。他跑起来，他开始有些害怕。他不敢乱想，他只是跑着，找那个本以为会紧跟着自己的人。

他看到了。黑色的鸭舌帽下面一张常年日晒黝黑的脸，看不清那些皱纹，但他知道那些皱纹深深的刻在那张脸上。父亲还是一左一右的摆动着身体，一手举伞一手紧握车把，熟悉地骑向他。

他舒了口气，转身跑回了楼里。他等着父亲有些艰难的推开铁质的沉重的电磁单元门，才把目光移向一旁。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但他很残酷的明白，他没有错，父亲没有错，雨水也没有错。

等他回到家，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没有力气的在书桌上搁着，摊开掌心，那个润湿的纸团从指隙间滚落下来，他才想起来这个没被扔掉的垃圾。他拾起这个脏兮兮的纸团，转身，弯腰，对准垃圾桶。他没有像投掷飞镖那样把球投出去，他停住了。

他仔细看看这个小球，没意义地在手心里来回滚着把玩，又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夹起它，放在书桌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不再看它。

湿润的小纸球渐渐干了，干巴巴的固定了自己的姿态，也没什么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