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半场的皮影戏
路边草
五十年前的衡阳皮影戏很是出名，由于付出成本不大，两担道具，前台一个唱，后台一个打锣鼓，在乡下取门板随便撘一个台，围上扮禾垫子，上头盖上晒东西用的篮盘，挂上皮影戏鬼，锣一打就开唱起来，引来方圆十几里农村观众。
自小我是皮影戏迷，我那堂叔公伍承岭不认识一个字，却对皮影戏津津乐道，能讲出剧情里“杀仗”的前前后后。我家对面还有一个堂叔伍先宏，不但看得懂“杀仗”，还对文戏看得入迷，能讲出戏中情节。
大约是四清时，我堂姑父尹佑金的老母亲逢八十大寿，邀请姑母娘家人去喝酒，我便人模狗样做了客人，当年我十二岁，跟我奶奶步行五里路去的。
姑父家住枣冲对面，孤单一栋三间稻草泥砖房。鸡笼街祝寿庆生都讲究“暖寿”，我就去那里作客，也就是先天晚上就去。
先天下午，主要客人都到了，鸡笼街人叫主要亲戚叫“坐谈客”，晚餐便开了七八桌招待餐，吃面条，当然也包括唱影戏的陽朋夫和“十百能”两师徒。
天黑了开锣了，陽朋夫打了“加官”，一架皮影从天而降，祥云袅袅，说是观世音菩萨下了凡，于是主人放鞭炮迎接。很神秘，所有看客都很虔诚，唯恐得罪观音。观音下凡，主人家都包一个红包，大约也就几毛钱。锣声鼓声是短促零碎的，象征着神权不可侵犯。
紧接着是“打加官”进入正题——讨红包，这是皮影戏艺人营生手段，逐个亲戚讨红包。我奶奶摸索半天，摸出一毛二分，由我递到那个手捧铜锣接钱的“十百能”，有点象耍猴子把戏河南人要饭。
收集了红包，再榨不出人情钱来，陽朋夫便用个“小喽啰”出来点戏。农村人都喜欢看武戏，“杀仗”很过瘾，都点“罗通扫北”，但那晚的寿星，即姑父尹佑金的老母要点“两国和”，是文戏，不打仗，于是走了一些看戏的，葵花籽杆照明，能数清走得人数。
陽朋夫本是唱文戏高手，十八腔唱得非常投入，将看客带进剧本中。我本喜欢看陽朋夫徒弟“十百能”的戏，他“杀仗”技术很高，偏偏点了个文戏，我不喜欢。但随陽朋夫的悠扬顿错唱得深入，觉得很好，就安静下来，细细听陽朋夫“小姐那旁侧耳听，且听小生说来因，问我家来家不远，问我名来更有名……”
正陶醉时，突然窜出一个农民，其声其调象得势的干部，大声中止唱戏：
“停下来停下来！！这些都是大毒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攻击我们党…”
其时正是文革前“捣毁三家村”时，听说邓拓吴晗廖沫沙就是利用小说戏剧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我那是己在读高小，在乡下算一个文化人了，知道这场戏唱不成了。
这个作田的干部早不来晚不来，戏刚唱一半多点，“邀中台”吃面后就不准唱了，看客都很沮丧，没有尽兴头。看客都散去，人们手持葵瓜子杆子，一条条火龙向四周散尽。
戏不唱了，原本我们不打算晚上睡觉的，要在咚咚锣鼓声中过夜。姑父家就几张床，我奶奶已占一铺，还是和叔奶奶共铺。余下好多客人没床位，又值冬天冷。三叔伍铁生四叔伍刚生又不管我，径自摸黑走了，急得我哭了。
好在陽朋夫师徒拿了唱戏钱，戏没唱完不好意思走，又远又黑，原本在这过夜的，于是陽朋夫便打渔鼓，用鼓当渔鼓筒。陽朋夫打渔鼓也是高手，打得入胜。我的堂叔伍先宏是个戏迷，尽管只比我大几岁，听渔鼓能听出门道门坎来。
剩下几十个人，围一盆火，柴火烧后的残炭烧的。堂叔伍先宏一边听一边讲解，陽朋夫打得投入。戏情大约是一个黄花闺女收留了一个过路书生，顿生爱慕。而这书生恰恰是她哥哥抢劫追杀对象………。
在渔鼓起伏跌宕中，在堂叔伍先宏的解释说明中，我明白了渔鼓内容。天渐渐放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