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景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冰封四十年的两岸关系开始缓和，台湾方面允许台胞到大陆探亲。于是，在全国欣起台胞探亲潮。我老家有一位卢姓老人，经过近一年的周折才和家人联系上，不久便确定回家的日期。当年，老人从台湾回到阔别四十余年的故乡，一下车竟情不自禁跪下，放声大哭，涕泪横流，那种积聚了四十余年的思乡之泪如破堤的大海，恣意奔涌。家人几次搀扶才缓缓起身，向陌生的人群不停的挥手表示歉意。如今回想起那一幕动人的情景，如在眼前，心情不能平静。
一九九零年十月的一天，村里突然沸腾起来，三五成群的庄邻纷纷涌向高宅桥头，有人边走边喊，杀猪头的大回来了，走看看去！“杀猪头”是我们庄上人给卢朋号叫惯了的绰号，他一直做屠宰生猪的生意，远近三里五里认识的都叫他杀猪头。我早就听祖父说过，杀猪头卢朋号的大（方言，即父亲）一九四八年离家出走就没有了音讯。他叫卢胜帆，当时年轻气盛，想到外面闯一闯，这一走就是四十多年！没想到，现在居然活着回来了！
我和祖父也随着人群跑向桥头。想看看这个在台湾生活了四十二年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也想看看他和家人相认那一刻的难得一见的场面。更主要的是，祖父说，这个失踪四十二年即将回家的人和他是少年时的玩伴。当年他们相处得可好了，不知道如今相见还能不能认识？
我们都不约而同聚在村口的桥头。我们村口有两座相连的水泥桥，从外面回家的人大多要经过桥头的十字路口进村。卢姓一家六七口人连同来看稀奇看热闹的乡亲，挤满了路口，来往的车辆不得不鸣笛多次才能挤出一条缝隙，勉强穿过。
大约一个小时后，一辆银灰色的小轿车在路口的人群翘首以待中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白发苍苍而又瘦削的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小黑皮包，颤悠的下来，卢朋号上前扶住，手指村庄说，大，我们到家了！老人说，真的到家啦？卢朋友号说，是的，我们到家了！就在这当儿，老人突然跪下，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四十二年了呀，四十二年了呀！家乡啊，我终于回来了，父亲母亲啊，我终于回来了呀！
众人见此，纷纷向后退去，留出一条路，一条通往他家的路。老人抹着泪，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走。我看见我的祖父夹在人群里，几次想挤上前跟儿时的玩伴说一句话，可是，人真是太多了，祖父也年事已高，不便挤进挤出，便跟在后头，又一起涌向卢家小院。
我和祖父也进了院子，终于挤到人群的前头。除了我的祖父，还有几个同辈——老人儿时的玩得比较好的也都到场了。然后，卢朋号一个一个的介绍，老人一个一个的回忆，轮到我的祖父了，老人端详了一会，说，你是克顺吧？我的祖父深深的点了点头，说，是的，你一眼认出来了！老人的儿子补充说道，现在人都叫他唐大木匠了。
老人握住我祖父的手，嘴里不住地念叨，没想到四二年咱们又见面了，一晃四十二年了哟！我在一旁，看到祖父的眼里也溢出了浑浊的泪。
卢老说，他现在最想的是到父母的坟上看一看，还有他那去世已经五年的妻子。随后，他们便简单准备了一下，要到村西的田里去。于是，我和祖父随着人群散去。
几年以后，我才有机会读到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吟罢，不禁心潮起伏，是啊，对于卢老来说，父母不在了，妻子不在了，四十二年，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多少个望眼欲穿！
而今回故乡，一切都已物非人非！唯有对故乡的那份眷恋依然如故，伴随游子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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