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克勒” 钟维力

    钟维力独自占据着街坊东北端近十字路口一栋花园洋房二楼的前厢房，听说从前那是钟家祖上留下的物业，解放后被充为公有，并划分给众多普通平民居住，钟家仅留下其中三十多平米的一间。这钟家虽已家道中落，但底子仍然厚实，这从室内全套名贵红木家具和摆设可以分明得见。

　　据大人们讲，钟家男主人以前曾在一家英国人开的洋行里谋职，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每月收入不菲，在当时也算得中产阶层，但钟家 男人生性极为风流，成家以后，仍与一位当时小有名气的美丽的“交际花”打得十分火热。上海解放初期，钟家男人抛下孤儿寡母，带着相好的女人去了香港，从此一走无音讯，只留下这栋房子及几十根金条。钟家女人孤寂培养着儿子，痴痴等待着有朝一日丈夫能回心转意，回归家庭，重叙天伦。如此一熬，就是将近二十年，期间总不闻男人的音讯，钟家女人顾盼生辉的眼角处开始皱现了浅浅的鱼尾纹。“文革”初年，钟家被抄家洗劫，打入另册。钟家女人遭此惊吓，自此一病不起，不久便撇下儿子一人，含冤离开了人世。

　　这钟维力，长得中等身材，仪表堂堂，尤其是两只深陷的大眼睛和一只挺直的高鼻梁，看上去就像跟外国人似的，其时约摸三十年纪，尚未成家，并在中学任教。平时他深居简出，与街坊邻居也不多搭讪，经常一个人或躲在前厢房内听听密纹唱片，吹吹英国黑管，摆弄摆弄家养的金鱼和花草；或将头发梳理得油光上亮，喷上几滴“古龙牌”香水，穿起质地挺括的毛料哔叽裤子，搭上一件浅色飘逸的垂膝披风，细长的脖子上再教围上一条红黑相间的格子呢围巾，背起德国“蔡斯牌”照相机，或到外滩一带蹓跶蹓跶，拍拍风景照片，或上坐落于陕西南路上的“红房子”西餐厅品尝品尝风味独特的意大利牛排和法兰西红汤。因此，在背后，街坊邻居都管他叫“老克勒”。

　　所谓“老克勒”，就是旧上海人们对那些家境殷实、衣着考究、品味高雅、兴趣广博，有着浓厚“布尔乔亚”情调的中年男人的一种戏称。以钟维力的条件和喜好，自然当得起“老克勒”的称呼，并且在我们这条以普通寻常人家居多的穷街陋巷上，“老克勒”的日常行止更显得鹤立鸡群般地抢人眼目。那时，淮海路上有家经营旧货的调剂商行，人称“淮国旧”。商行里尽摆着普通百姓平时典当或售卖的陈旧物品。你可别小瞧了这些粗看起来似乎并不起眼的东西，其实却内藏有不少“宝贝”。“老克勒”钟维力几乎 每逢周末就要上“淮国旧”去淘一次宝，而每次总能如愿以偿，觅得不少中意适怀的东西。听说，他家里的英国进口电唱机、德国蔡斯相机、瑞士劳莱克斯手表、意大利银制咖啡壶具、美国TIP打火机和PARK金笔、法国金属烟盒、比利时银质餐具、俄罗斯貂皮大衣、西洋立式自鸣钟以及其他各类工艺小摆设等等，都是他抽空从那里慧眼识货千寻万觅苦苦得来的，这些东西自然花费了“老克勒”不少家藏积蓄，但他有底子，消耗得起。“老克勒”就时常一个人在家中摆弄着这些宝贝，一边摇头晃脑地听着电唱机播放的美国乡村摇滚音乐，一边沉醉在自得其乐的想象世界中。

　　“老克勒”在沪西一所名牌高中教英语，他人缘较好，“文革”期间倒也未受到什么大的冲击和迫害，这在当时可是件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儿。业余时间他喜欢弹弹钢琴、拉拉小提琴、吹吹黑管什么的，尤其在黑管演奏方面造诣相当精深。因此，在学校领导的要求下，他就成立了“音乐兴趣小组”，身旁时常围聚着自发报名的男女学生。学生中有位长得模样漂亮、气质不俗、身材高挑名唤丁小丽的女生，对老师的才艺极表钦佩，经常主动接近“老克勒”讨教学习，后来干脆提出要跟老师学吹黑管。起初，“老克勒”感到有些为难，两人毕竟年纪相差才十来岁，经常凑合一起，“老克勒”不免有所顾忌，生怕周围闲言碎语，影响不好，便委婉予以拒绝。但丁小丽求艺心切，执意要老师收下她这个徒弟。“老克勒”拗不过她，其时，经多次平频繁交往接触，在潜意识中他对女学生端丽脱俗的容貌和气质也颇为欣赏。于是说定，每个周末晚上让丁小丽到他家里来，由其花两小时时间具体指导。

　　丁小丽见老师终于同意了，兴奋异常。以后就按照约定，如期上“老克勒”家里拜师学艺。在与老师持续不断的相与相处中，丁小丽不仅深刻了解了“老克勒”在音乐方面的专业素养，而且对其身世经历及其他方面的背景情况也有所知晓。正处于青春幻想年龄的丁小丽见老师至今仍独身一人，不由暗自对他满怀着依恋爱慕之情。“老克勒”隐约察觉了女学生的心思，大吃一惊，便尽可能保持一定距离。尽管在两人的日常接触中，“老克勒”曾有过“师生之恋”的一闪念，但鉴于当时的情形，他深知若继续发展下去 必会招致旁人闲话和物议，并由此带来极其可怕的后果。于是，他就理性而冷静地加以处置，尽量与丁小丽保持着一段正常而适度的师生关系。

　　一年后，丁小丽从高中毕业，被统一分配到地处黄海之滨的海丰农场工作，临走前一晚，她特意来到“老克勒”家里与老师话别。室内灯光幽淡，唱机里正放着英国宾克·弗洛伊德激情悠扬的摇滚歌曲，“老克勒”和丁小丽坐在沙发上，玻璃茶几上端放着两杯刚沏好的还冒着热汽的巴西咖啡，两人品着略带苦涩味的醇香液体，各坐一旁，相视无语，伤感地沉浸在撩人胸臆的音乐氛围中。看着眼前日显漂亮成熟的丁小丽，还是“老克勒”首先打破沉默：“都准备好啦？那里条件可不比大上海呀，一定很艰苦的。你，你到了农场后，别忘了经常给我写信，嗯？”说着，“老克勒”起身走到房门口，取下一支用黑色真皮套着的英国黑管，转身对丁小丽道：“我没有什么东西送你，这支黑管已伴随我二十多年了，原是我的珍爱之物，现在你留着，权当做个纪念吧！空着的时候，别忘了经常吹吹练练……”此时，丁小丽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潸潸而下，见老师如此关怀体贴，猛然侧身拥倒在“老克勒”宽厚的怀中，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老克勒”在丁小丽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以兄长的口吻缓缓劝慰道：“别，别这样，我们相识一场也算是缘分，彼此在心里记住对方就是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说呢……”那一晚，两人厮守了很长时间，“老克勒”始终未越轨限，以君子及兄长般的胸怀深情呵护着丁小丽那处女般纯情洁白的遐想。

　　次日一大早，丁小丽从十六铺码头乘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此后，她与“老克勒”经常保持通信联系，直到几年以后，时局有了变化，她按当时的政策上调回沪，在一家纺织厂做挡车工，日日“三班倒”，煞是辛苦。所幸的是丁小丽始终没有放弃黑管的练习，回上海后，又经常跟着老师继续精心琢磨，她悟性极高，演艺水平大有长进。七十年代后期恢复高考，丁小丽在“老克勒”的鼓励和帮助下，更是勤奋不息，之后报考上海音乐学院管弦乐专业而被顺利录取。此时的“老克勒”已是年近五十，依然独身一人， 他似乎已习惯了单身男人的自由生活，最终也没有与一直私下仰慕他的学生丁小丽结合在一起。但两人就像知心朋友似的始终没有中断交往，似乎对人生友谊之类问题也有了更加纯粹的体悟。从内心来讲，“老克勒”觉得此生有丁小丽这样一位善解人意、无话不谈的“红粉知己”能经常陪伴左右沟通聊天，实也不枉人生的一大乐趣！

　　多年以后，丁小丽从上音毕业去了北京中央乐团任黑管独奏员，经常随团出国访问演出，走了不少地方。在“老克勒”一再关心催促下，她和同乐团的一位提琴手结成亲密伴侣，并在那里安了家。之后夫妇俩又一同去了法国留学，现定居于巴黎郊外一处安静的地方。丁小丽未忘师恩，时刻铭记着与“老克勒”过去曾有过的那么一段情缘，并经常与他保持着越洋通信联系。而每到圣诞新年，丁小丽照例要给老师寄上一张精致美丽的贺年卡片，捎上深情的祝福。“老克勒”为有丁小丽这样的学生和朋友深感自豪，如今依然独身一人，端居在老洋房内，散淡潇洒，心平气和，过着从容优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