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寓言的研究

        《庄子》是一部博大精深的著作，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部经典文献。而这样一部经典著作，其最大的特点是寓言在全书中占据了很大的分量，大略统计，整部《庄子》中约有180则寓言，绝大多数篇目中都有寓言分布。司马迁记载：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庄子自己也说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这里的寓言指的是一种创作形式，而非文学体裁的寓言，它主要是指托言他人他物，以简短的结构、鲜明的艺术形象、夸张和想象的艺术手法来阐明某个道理。《庄子》的思想性强，同时也不失于文学的艺术性。它的浪漫主义风格，奔放驰骋的语言艺术，丰富多姿的艺术形象世界，峥嵘大气的思想境界，无不鹤立于先秦诸子之中，独树一帜，引领一派风骚。然而，追根溯源，所有这些文学与思想的魅力，来源于《庄子》中的寓言创作。因此,研究庄子的寓言对于探索《庄子》的文学创作与思想哲学方面的特点，有很大的裨益。笔者希望通过对《庄子》寓言的研究，进而对《庄子》的文学性、思想性作一个比较系统的概述，并准确地阐释其对后世文学及文化的影响。
        一、对《庄子》中寓言数目、内容类型的统计及其讨论
        （一）对庄子中寓言数目统计

        庄子寓言数目众多，并且内容丰富。《庄子·寓言》说：“寓言十九。”在《庄子》中，寓言占到了十分之九。对《庄子》中的寓言作一个大略统计，绝大多数篇目中都有寓言，内篇中7篇文字都有寓言，而且每篇中有多个。外篇15篇除《骈拇》、《马蹄》、《胠箧》、《刻意》、《缮性》这5篇是直接论述外，其余10篇几乎都有寓言。《达生》篇12节文字有11个寓言，《山木》篇有9个寓言，《田子方》有11则寓言，《知北游》又有11则寓言，杂篇11篇中，除去《说剑》、《天下》两篇外，其余9篇寓言总数达到了62个。《徐无鬼》中有11则寓言，《则阳》中有9个寓言，《让王》中有15个寓言，《列御寇》中有10个寓言。[1]归纳其总数，约在175到180之间，《庄子》几乎通篇都是寓言，寓言在这部文学著作中所占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二）对庄子寓言内容的统计与讨论
        《庄子》中寓言的数目固然很多，同时其内容也非常丰富多彩，千差万别，叙述方式也不尽相同，但其类型不外乎五大类。
        1.讲述庄子人生际遇
        这类主要是讲述庄子自己的身世故事，抒发人生际遇及感想的。《庄子·外物》第二节中，有这样一则讲述庄子亲身经历的寓言：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 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 ：‘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由此寓言可以想见，庄子生活困窘，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处境危急，不得不去求借于监河侯，他的请求却被吝啬狡猾的监河侯一语带过，庄子以涸辙之鲋自喻，并生动地描绘出监河侯的吝啬嘴脸。《庄子·秋水》第五则中有这样一个寓言：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些都是庄子生活中的真实经历，也是他贫而不甘浊的人生信仰的写照。此外，《庄子》中还有多则寓言谈及了他与惠子的友谊，以及两人之间的一些小故事和生活片断。如《庄子·徐无鬼》中，庄子过惠施的墓，感叹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2.讲述庄子处世之道
        《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一则是其代表作，也是庄子寓言中人尽皆知的名篇。其中的名句：“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这则寓言形容说社会如同筋骨盘结的牛，关节密布，要解开十分困难，但处世仍然有隙可钻，找到了处世之道，就能游刃有余了。《庄子·人间世》中有这样一个寓言，说的是：有个叫支离疏（寓指身体残疾的人）的人，“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胡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庄子感叹，这样的人，相貌丑陋并且身有残疾，却能于乱世中安享天年而不受徭役和战乱的祸害，如果是支离道德的人那就更能平安处世了。这个寓言论述的是庄子的处世之道，意思是不为高官厚禄所诱惑，不为荣华富贵而趋炎附势。从《庄子·人间世》、《庄子·秋水》中的的其它多则寓言中都可以看出，庄子终其一生都是以这种处世之道为行为准则的，因此，他在这些寓言里将其表述出来，使其成为寓言的一大类型。
        3.讲述庄子治世之道
        这类主要是论述庄子的理想国构想和治世之道的。《庄子·应帝王》中有6则寓言,通篇都是讲述庄子的为政之道:即无治,不干涉,顺应人性自然,顺应百姓意志,消除一切权谋智巧。庄子理想的治者泰氏睡觉时安闲舒适,醒的时候又逍遥自适,任人把他称为牛马都无所谓,德行率真,不受外物牵累。庄子还借狂接舆的口论述说,凭国君的意志和法度去治理国家就如在大海里凿河和使蚊虫负山,既危险又不可能.《应帝王》第3节寓言中,天根向无名氏请教治理天下的道理,无名人生气地说：“去!你这卑鄙浅陋的人,拿这种不愉快的问题来问我!我正要与造物主为伍,厌烦了,就骑上虚无缥缈这只神鸟,飞到天地以外,到一无所有的地方去遨游,在虚旷无物的地方安身,你为什么要用治理天下的呓语来扰乱我的心？”无根再问,无名人就说：“让你的心恬淡,让你的气淡漠,顺应事物的天性而不要掺杂偏私,天下就会秩序井然。总的说来,这些寓言是说很高明的君主治世,并不是靠心智技巧。他要做到闲而无事,使万物得其所,功盖天下而好象与自己不相干,教化人民而人民不觉得非要依赖他。”这个寓言可以说是庄子借无名氏的口讲出了自己的治世之道。
        4.批判儒学仁义圣智
        《庄子·盗跖》恐怕是文学史上责骂儒家最淋漓尽致的篇目之一。[2]这个寓言说的是：孔子的朋友的弟弟是大强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孔子责怪他哥哥不去管教，决定自己去亲自说服盗跖从良。他找到了盗跖，先给他谈论了一通三德，即天下的三种道德：上德、中德、下德。并且表示，如果盗跖从良的话，他愿意保他成就伟业，让天下人将他尊为诸侯。盗跖听后大怒，首先把儒家尊为圣人的黄帝、尧舜、汤武一个个大骂一通：“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汤、武立为天子， 而后世绝灭。”“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由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然后，盗跖更是将矛头直指孔子本人：“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这类寓言是很有思想价值的，通篇都言辞锋利，像匕首，像投枪。它将批判的矛头直指被尊为天下正统的儒家，将圣人孔子批驳的入木三分，并且头头是道，揭开了儒家所提倡的仁义圣智的虚伪面目，篇中更是毫不留情的指出：天下最大的强盗是你孔圣人自己！这一类寓言在庄子中占有很大的分量，是《庄子》不可缺少的枝干。
        5.论述天道
        其五,在庄子寓言中,为数最多的是论述“道”这一类型的。“道”这一词可以解释为天地自然万事万物产生和运行的规律。在《庄子·则阳》中有这样一篇寓言,少知和大公调两个一问一答,说出了天地产生的“道”：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庄子·知北游》中还有这样一则寓言：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
        可见道是无形无质的,只能用心来体会,去寻找,然而这种道却又无处不在。《庄子·知北游》里还说道在蝼蚁、砖瓦、屎溺中,总之道这种东西无所不在,支配万事万物运行,生生不息,却又无从捉摸,只有像啮缺这样才能真正领悟道的真相。庄子继承了老子的道家思想，是举世公认的，因而，论述天道就成为庄子寓言中不可缺少的一大类型。这一类寓言在庄子中分布最广，所占篇幅最多，在庄子里几乎无处不在。如果把庄子寓言比做一栋文学大厦，那么这一类寓言就是不可或缺的梁瓦。
庄子用了许许多多的寓言故事来阐述道理,然而这些寓言故事的类型,不脱出上文所述的这五种模式。这也比较集中的体现了这样一个事实：寓言贯穿了整部著作,是《庄子》这部著作的灵魂所在。
        二、庄子寓言的文学性
        南方是一个巫风盛行的地方，这里流传着许多上古神话,特殊的历史环境造就了特殊的楚文化风格。楚国信巫好鬼，重淫祀，保留着丰富的神话传说，这种文化背景，自然会熏陶作为大哲学家的庄子，并且提供了庄子寓言产生的文化基础。《庄子》是一部哲理著作，却又大量运用神话、寓言故事和各种比喻寓道理于形象之中，使理论文章成为生动感人的艺术品。因此，研究庄子寓言，首先是把它作为文学艺术品来研究。
        （一）庄子寓言的浪漫主义风格
        《庄子》一书所反映的宇宙万物之广泛、知识面之宏阔、词汇之多、材料之丰富，均为先秦诸子所不及。其艺术特点，以寓言故事见长，想像丰富，又善用夸张语言，因而文章有气势，飘逸有情趣，富有浪漫色彩。 据考证，庄子生长于南方的大泽湖滨，后在宋国蒙县当漆园吏（宋国蒙县大约是今天的河南省），宋临近楚国。庄子后来曾经游楚，楚国文化本来就生长在神话的土壤中，重骚辞，庄子无疑受到楚文化影响，后世也常有庄骚并称的说法。此外，庄子寓言总是要托言他人他物,这种种原因,使得浪漫主义成为庄子寓言的最突出的文学艺术特色。庄子的寓言中,往往用尽夸张、想象、虚构等一系列的浪漫主义的手法来配合其自由驰骋的思想,而其宏大的意境、奇崛的想象、新奇的故事情节也表现出令人心弛神往的浪漫主义风格.
        说到浪漫主义风格,就不得不谈一下内篇第一《逍遥游》了,《逍遥游》共由五个寓言故事构成，通篇充满了谬悠之说、荒唐之言，然而虚中有实，谬中有正,这简直可以说是庄子浪漫主义风格的代表作了.而通过对这篇以及其他篇目的把握和解读,可以将庄子的浪漫主义风格归纳为三点:宏大的文学审美意境、奇崛的想象、独特夸张的故事情节。 
        1.宏大的文学审美意境
        鲲鹏展翅的寓言是庄子浪漫主义风格的显现，《逍遥游》一开篇就高屋建瓴，描写不知道有几千里大的鲲，化成不知道有几千里大的鹏，遮天蔽日，绝云气，负青天，飞往南海，激起三千里的浪花。寓言里的背景不是无垠的大海，就是广袤的青天，这种意境非常宏大，气势磅礴，立即就把读者带入一个广阔的空间，在庄子那博大的精神世界里任意遨游和飞翔。这一点还可见于庄子其它的寓言篇目中。如《庄子·外物》中，描写有个叫任公子的人，蹲在会稽山上，用五十头牛做鱼饵，投竿东海，一年后钓得大鱼，一时间浪涌如山，声闻千里。任公子将鱼剖开用盐腌后晒干。从浙江以东至广西苍梧以北的人都饱食此鱼。像这样气盖天下的宏伟场面，也只有在庄子的寓言中才会出现，庄子的文章可以说是精妙到了极处，他善于营造洪大壮阔的文学意境,由此而凸显来的浪漫主义风格令人赞叹不已。
        2.庄子寓言中的奇崛想象
        要分析庄子寓言的浪漫主义风格,就不得不说一下庄子那奇崛的想象。庄子所创作的是绝对性、无目的性、自然性，及其一定的境界性，在当时语言文字的运用上都是受到肆无忌惮的勇气支持，人们可以畅所欲言，若一经君主赏识还得以拜相封侯。因此孟子如此、韩非如此、荀子如此、庄子也如此，所以庄子的文章看起来像是任意恣肆，因为它那一份放任无忌的自由是先秦诸子一个特有的风格。庄子的想像力是无边无际的向着远方延伸，灵活的思想是庄子创作的原动力，源源不绝的想像是文章的生命力。庄子构思成文务求出乎常理，这与他那无穷开放的心胸，洞察宇宙万物造化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形容说：“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寓言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常常带有恢诡谲怪、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奇幻异常，变化万千。比如《庄子·逍遥游》中描写神人的的那几句话，充分的运用了想象力，肩吾评论这话说：“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再如《庄子·则阳》中，写到这样一则寓言：“蜗牛的左角上有个国家，叫触氏，右角上有个国家，叫蛮氏，两国经常为了争地而战，牺牲几万人，尸横遍野，追击败军要半月后才返回。”小小的蜗牛角上，竟然描绘出这样一幅壮观的画面，令人不得不感叹庄子想象力的奇崛。他一会想象到极大，一会又想象到极小，这种天上地上、不着痕迹的想象力也是庄子寓言的浪漫主义风格的一大特点。
        3.庄子寓言新奇的故事情节
庄子的寓言，往往有着奇特而夸张的故事情节,有一种古怪的味道。这里的怪，是指让人意想不到。《庄子·至乐》第四篇文字讲了一个寓言故事：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 形。橇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 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 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 “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在这个故事中，庄子敢于正视骷髅，枕着骷髅入睡，又在梦中与骷髅对话，已经非常奇特了，骷髅能进入庄子的梦中与其对话，坦然说出一番生死之论，最后还面有难色，表示不愿意回到人世就更加奇怪了。这种“怪生笔端”的怪，确实让人感到“意出尘外”。而正是这种出人意料的惊人之笔，与前面所述的宏大的审美意境、奇崛的想象一起形成了庄子寓言的独特的浪漫主义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