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多德的《历史》

 

读一本好书，就如同与一个伟大的灵魂交谈。

希罗多德的《历史》正是一部历经2500年的流传依然魅力不减的好书。即使抛开《历史》作为一部史学巨著所具有的研究价值不谈，单单将其视作一部文学作品，从它简明，质朴的文笔，清新明快的叙事风格，洋溢在字里行间的对生活无处不在的神奇的热爱…都足以让我们了解希罗多德何以是一个伟大的人,《历史》何以是一部不朽的著作。

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处的时代，正值希波战争发生的时期。在这场战争中，希腊人战胜了强大的波斯，希腊人也因此获得了稳固的和平和繁荣。生活的安逸使希腊人有时间参见各种活动，去探索这个世界。充沛的精力，昂扬的精神和旺盛的生命力是公园前五世纪雅典的标志，而希罗多德正是这个时代的佼佼者。

希罗多德出生在哈利卡那苏斯，他四处旅行。凡是当时人们所能到达的地方都有它的足迹。今天，我们很难想像当时的人们旅行将要面临怎样的困难，仅仅从希罗多德身后四百年，圣保罗前往罗马传教旅行记的记叙中，便可知道那时的旅行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旅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那是一种充满艰险，且需要神的庇佑才可得平安的事业。一个人对知识要有如饥似渴的最求，还要有探险家的激情和惊人的体魄，才能如希罗多德一般旅行。

旅途虽然艰苦，希罗多德却是快乐的。如果他能在行程中见到一些让他感到新奇的东西，他就会由衷的赞美，啊！这一切是多么神奇，这个伟大的世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奇妙！而他所遇到的危险，所付出的艰辛，与之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了，他也从不记录这些困难和危险，他的书永远激情洋溢，让人感到快乐。

希罗多德将自己的著作题作《历史》，让我不禁联想到另一部名称相似的史书——司马迁的《史记》，但二者是迥然不同的。

司马迁在《史记》的太史公自序中骄傲的说道“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以俟后世圣人君子”。《史记》是为传达“一家之言”，“臧否人物，原始察终，见盛观衰”——乃是为了治国。于是，《史记》只记录值得记录的事：重大的历史事件，帝王将相的生平事迹，杰出的科学文化人物。

罗多德的《历史》是这样开篇的“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纳苏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遗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采”

希罗多德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记录自己的观察所得以保证人类文明的辉煌不被遗忘。

如果说作为一位史学家，希罗多德不如司马迁专业——相比《史记》的工整严肃，《历史》零碎的更像一部旅行日记，但希罗多德对身边事物强烈的发现欲，对自己的所见不偏不倚的忠实记录，使他不光在历史学上，乃至在一切与他的生存息息相关的领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被称为历史之父，却也称得上是地理学之父，考古学之父，人类学之父，社会学之父。他所达到的，已不仅仅限于一个历史学家所应达到的高度。

作为一个记录者，希罗多德无疑是成功的，他的著作让人读起来觉得生动又有趣，而生动有趣对于一本游记来说已经足够了。这一方面源于他那种清新明快，毫不矫揉造作的文风，更重要的则源自希罗多德对周边事物无与伦比的热情所具有的巨大感染力。他告诉我们伊利里亚的相貌普通的姑娘怎样赢得丈夫，居住在湖边的人们怎么防止他们的孩子失足落水，埃及的蚊帐是什么样子，波斯国王旅行的时候只喝开水，阿拉伯人怎样理发，多瑙河岛上的居民闻到某种奇特的味道就会醉倒，塞西亚人怎么给他们的母马挤奶，在利比亚，情人越多的女人越光荣，巴比伦的街道是怎么分布的，等等，等等….这些零零碎碎的见闻与他的主题毫无关系,却不断在他笔下涌现。他对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是如此兴趣盎然，于是我也被深深的吸引住了。他对我们说，看，难道那不是太离奇了吗，那不是太有趣了吗，那不是太合情合理了吗？于是我们也跟随着他，感到吃惊，感到愉悦，感到契合。我们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也变成一个热情洋溢的人了，热情洋溢的人总是致力于发现不经意间的美丽，这就是为什么读希罗多德的作品总是体验着美的感受。

用现代的科学标准来看，《历史》中的记录有些是很荒诞的，因此就有人指责希罗多德愚蠢，说他“由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希罗多德的《历史》，许多地方还带有天命论和宿命论色彩，并且其中也夹杂了许多不足为据的神话传说和无稽之谈”这种指责看起来无可厚非，但真正看过《历史》之后，就会发现这种说法比其所谓的“不足为据的神话传说和无稽之谈”还要神话传说，还要无稽之谈。

就让我们看看希罗多德对自己记录的态度吧。他的记叙总是这样开始的“这是哈利卡纳苏斯的希罗多德所做的考察记录”。当一件事情出了两种不同的记录，他经常说“我不能确定事情是这样的还是那样的”“对我自己来说，我的责任就是把我所听到的事情记录下来，但这不等于说我相信所有这些事，这对我这整整一部《历史》都是适用的。”通过这寥寥数语就可以看出希罗多德作为一个记录者的责任感，他的小心谨慎。在那个时代，人们不了解的东西太多，真正了解的东西又太少，可信与不可信之间很难找到一条黄金法则。如果用现在的科学标准判断事情是否真可发生作为评价希罗多德记录价值的依据，我们将一无所得。

希罗多德坚定地认为鸽子不会说话，不管圣女如何告诉他鸽子会说话，他都坚定地认为这不可能，但他毫不怀疑母马会生兔子。埃及的僧侣说，长生鸟会把它们父母的尸体包裹在没药里，然后从阿拉伯运到太阳城的神庙里埋葬，无论他们怎么说，希罗多德都不相信，可他又认为利比亚确实存在着一种眼睛长在胸前的无头怪物，埃及的猫有爱向火里跳的怪习。显然，他不是刻板的坚持“眼见为实”的人，他在他走过的地方都看到了许多奇异的事物，这就使他相信在没他见过的地方肯定还存在更奇妙的事物，但他又不是一个轻信的人，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判断事物真假的标准，现在我们已经无从知晓这些标准的细节，而且可以肯定这些标准不是基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所知晓的物理定律。时代的隔阂让我们困惑，但我们依然可以从流传下来的记叙中窥见一斑。

“在巴比伦最高的那座塔的最高处有一间小室，室中有一张很大的卧榻，有人说，神的真身就睡在上面。祭祀是这么说的，但我不相信。我不能确定那个人是如何逃跑的，因为我听到的解释让我困惑。他们说他跳到海里，一口气走了80斯达地，没有浮出水面换气。依我看来，他是坐船逃走的。”

“暴风雨一共持续了3天。最后，马哥斯僧行了牺牲之礼，对大风念了镇风的咒语，又向帖提司和涅列伊戴斯奉献了牺牲，这才使它在第四天停下来。或者这也不是他们的力量，是风自己停下来的。”

有人告诉他，他看到的一个著名峡谷是海神尼普顿造成的，他这样说“在我看来那是地震造成的。很多人都说地震时尼普顿造成的。”

——可见在他了解的范围内，他准确的判断着事情的真假。

他的客观在面临他所不知晓的事物时也没有消失：“我不能说的非常肯定。……虽然我四处打听，但没有碰到任何人说在欧洲的西边看见大海。事实是没有任何人发现欧洲是否被海水包围着。有人说，海水绕着圆形的大地流动，但是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对此我只能付之一笑”

大海像河一样围绕着大地流动的人有荷马，这位可敬的，甚至是神圣的，权威的人物，还有赫西奥德，仅次于荷马的伟人。没有确凿的证据，希罗多德对他们也付之一笑，丝毫没有怕对他们不敬而愧疚。这与中国“为长者讳，为尊者讳”的传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之类似的，希罗多德对德尔菲的神谕非常尊敬，可他也指出德尔菲的女祭司在处理纠纷的时候不只一次的收受过贿赂，宣布偏袒一方的神谕。对他来说，既然他做过调查并证据充分，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叙述事实。当权威和事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不管这个权威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希罗多德都会选择事实，个人倾向和成见必须要服从于真理的观念深植于他内心，这也是希腊带给世界的一股崭新的力量。

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人们认为神的力量具有重要的作用，征兆，神谕，祈祷和预言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他当然继承着这样的认识。但从他的一段话里，我们见到了一位冷静，理智的宗教信徒

“然而，从什么地方产生一个神出来，或者是不是它们一直存在着，他们的外形是怎样的，这一切可以说，是希腊人在不久前才知道的。因为我知道，赫西奥德与荷马的时代比之我的时代不会早过四百年，是他们把诸神的家事教给希腊人，把他们的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人并且说出了他们的外形”

他的话等于是说神不是从来都有的，甚至是出自人的手下。这是两千五百多年前，科学极其软弱的情况下一个伟大灵魂对宗教的思索！没有残酷的斗争，没有尖锐的质疑，仅仅通过一个自由灵魂的思考，高高在上的神祗的地位便动摇了。希罗多德，哪怕不改一个信徒的身份，也让人性的光辉在诸神耀眼的光芒下闪烁。

希罗多德热衷于考察，记录，在他记录希腊之外的世界时，他的毫无偏见已臻极致。

希波战争期间，他坚定地站在希腊的一边，但这不妨碍他钦佩波斯人，他赞美他们侠义，诚实。他赞美腓尼基，赞美埃及，连野蛮的塞西亚和利比亚他也能找到值得称赞的东西。他到国外去并不是为了论证希腊的优越之处，他曾引用居鲁士描写希腊集市的一段话，说那是“人们用誓言相互欺骗的地方”

希罗多德到过很多地方，见到了各种迥异的生活习俗，他对它们都持着豁达包容的态度。他这样写道，“人们如果有机会选择他们最好的生活方式，他们会选择自己的方式。”他这样记录食尸这种习俗：“有一次，大流士问几个希腊人，什么会使他们生食自己父母的尸体，他们都心怀恐惧的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然后大流士叫进来几个印度人——生食他们父母的尸体正是他们的习俗。大流士问希腊人，怎么才能劝说印度人将他们的父母火化而不是生食，那几个印度人脸上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请求大流士再也不要说出这样令人恶心的话来。”最后希罗多德得出结论：“正如品达所说，习俗高于一切”。毫无激烈的言辞，更没有道德判定，这个对食尸习俗的平静记录显示出他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是多么宽容。

他真是一个罕见的人，从不裁判，从不谴责，他有一种温和的怀疑精神，人类的弱点和愚昧只会引起他的怜悯，他用平等的，客观的，相同冷静的眼观看待所有事物，不管是英雄还是恶棍。温厚的宽容精神，热切的求知欲望和客观务实的研究态度使他卓然屹立与历史长河中，他的思想不经意间与现代人的理念合拍。这正是两千五百年前希腊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一个科学尚未发展，愚昧与迷信为主宰的世界更显得难能可贵，反观我们的时代，战争，恐惧，偏见，仇恨依然在这个世界横行，当我们轻松的谈论着古人的“历史局限性”时，可否思考过，我们的精神是否随着我们对物质世界认识的进步而一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