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农历六月二十四日的火把节了（本文写于火把节前），突然记起旧藏中有本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十一期的《旅行杂志》中收录一篇游国恩先生的《火把节考》。连忙寻来细细研读一番，在对火把节有了深入了解的同时，亦为先生教书育人之余，潜心探索民族文化的不拘守一隅，广搜博采、探幽发微的治学精神所叹服。
游国恩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史家，北京大学教授，以楚辞研究见长，被誉为“现代楚辞研究的集大成者”。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回故乡江西临川中学教书。1929年起先后任教于武汉大学、山东大学和华中大学。随着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日寇大举侵华，时局日趋严峻，游国恩随华中大学辗转桂林等地于1939年来到云南大理喜洲镇，开始在云南长达6年之久的工作生活。位于抗战大后方的喜洲，掩映在苍山洱海间，虽为战时却远离战火硝烟，一派宁静和谐景象。老舍先生对当时的喜洲有这样一段精彩的描写：“喜洲镇却是个奇迹。我想不起，在国外什么偏僻的地方，见过这么体面的市镇。进到镇里，仿佛是到了英国的剑桥，街旁到处流着活水……。街道很整齐，商店很多。有图书馆，馆前立大理石的牌坊，字是贴金的，有警察局。象王宫们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梁画柱。有许多祠堂，也都金碧辉煌……”。由于华中大学的迁入，这个山黛水蓝、风清月明的小镇也迎来了罗常培、韦作民、游国恩、包鹭宾等一批著名学者，一时宾客聚集，人才荟萃，颇为热闹。
在喜洲暂住的三年间，由于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文献资料极度匮乏，楚辞研究的工作几乎无法深入，游国恩先生不得不把研究的重点转到西南的地理、历史和民族文化方面。利用镇上仅存的部分西南地区的文献资料，先生挟厚重的历史文化之剑，析云南文化之根，先后撰写了十数篇文章，《火把节考》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篇。
火把节是彝、白、纳西等彝语支民族最盛大的传统节日。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或六月二十五日，各族群众白天斗牛赛马，摔跤聚餐，夜晚点燃火把，祭神驱鬼，歌舞彻夜不息。对于这一少数民族传统节日的由来和意义，一直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统一的定论。基于此，游国恩先生在《火把节考》一文中分六个章节对火把节做了详尽的考证辨析。
其一，是火把节起于何时。火把节的记载见于明嘉靖间李元阳《云南通志》，云：“六月二十五日，束松明为火炬，照田苗，以火色占农。”而嘉靖三年谪居云南、在云南度过大半生的著名文人杨慎，也在他的诗文中屡屡提到星回节即火把节，如“忽见庭花折刺桐，故园珍树几然红，年年六月星回节，长在天涯客路中”，“凉风去暑换清秋，滇国星回旧有名”，由此可见火把节由来久远矣。
其二，是火把节之传说。清代学者师范在《滇系·杂载》总结道：“火把节即星回节，六月二十五日，农民持炬照耀畎亩以祈年，通省皆然。”并记载了火把节的三个传说。传说一是武侯征南。三国时期诸葛亮南征擒得孟获，夜间入城，城中父老执高举火把欢迎。传说二是阿南之死。西汉元封年间，汉将郭世忠杀云南酋长曼阿奴，企图强占其妻阿南。阿南假意顺从，要求先祭亡夫，郭满口答应。阿南于六月二十五日祭过亡夫后纵身火海，自刎而死。“国人哀之”，逢此日便点燃火把纪念之。传说三是松明楼之焚。唐开元年间，南诏王皮罗阁欲吞灭其他五个部落，诈称宴会，召集五部首领于松明楼祭祖，夜间焚火烧死诸王。其中邓赕诏王妻慈善辨出尸骨归葬。皮罗阁逼娶慈善，慈善于六月二十五日自杀殉节。游国恩经缜密考辩师氏三说，认为所谓“均有所本者，但谓其各有来历罢了，非未必其皆有典据也。今考三说之见于记载者，都出自元明以后，前乎此者无之。”由此断定，三个传说无出于典，均过于牵强。
其三，是传说辨误。对于火把节起源的三个传说，游国恩一一进行了辩驳。一是对于武侯征南说，先生认为，虽然《三国志》有记载诸葛亮五月渡泸入滇，六月二十四日深入蛮中，“似极合乎事实”，但由此断定火把节就是因之而来，西南诸省的民族能不约而同在同一时间认可这一风俗，实在不能令人信服。二是对于阿南之死说，先生认为：“不见史籍”、“杳不可考”，并判断阿南的传说时间不长，可信度亦不高。三是对松明楼之焚说。先生断言：“慈善事最近而最动人，故信之者亦最多。”但“既不见于正史，而樊氏蛮书及元人所撰之记古滇说云南志略等书，亦并不载其事。”因此这一传说并非源于元代，是明以后才流行的，也不足为信。
其四，是火把节之真正意义。通过对传说的逐一辩驳，游国恩得出火把节由来的结论：“考旧历六月二十四日，本西南各族一大节日，初不关于历史之任何传说。”并先后引证《清朝职贡图》记载：“苦葱，爨蛮之别种。其在三猛者，以六月二十四日为年，十二月二十四为岁首。”陆次云《垌谿纤志》：“僰人六月二十四日，祭天过岁。”等十一条文献记载，证明六月二十四日是云南许多少数民族的年节，“火把节者，却为滇中年节，犹汉族腊蜡之类。”火把是用来照田祈求丰年的，以火炬之明暗，占卜其年收成之丰歉。同时，火把节也可能与原始人类放火烧山田猎有关。
其五，是火把节非星回节。对于许多文献记载的“火把节即星回节”之说，游国恩则断然予以否定：“滇俗称火把节为星回节，此大误也。”据他考据，南诏的星回节为十二月十六日。“星回”乃取《礼记.月令》“季冬之月，星回于天”之义。而南诏国王骠信于是日君臣宴饮，有诗云：“不觉岁云暮，感激星回节”，且清平官诗中则有河冰梅开之语，足证星回节之时令乃冬季，与夏天之火把节迥异，是元人演绎南诏史，误将火把节与星回节混为一谈了。
其六，杂考。对于火把节之名称、日期、习俗等，游国恩先生亦做了进一步考证。其中关于火把节异闻，曹树翘《滇南杂志》记载：“火把花，一名酒吊藤，腾越州诸山皆有之。叶如杏大，生服之，无不立死者，干之亦可毒人。滇中以六月二十五日为火把节，则采此草束而燎之，盖欲绝其种类，而滋蕃弥甚。”这一火把节由来说，是缘于烧尽毒花“酒吊藤”。可见，关于火把节的传说实在太多了。
游国恩先生的这篇文章写于民国三十一年一月二十一日点苍山麓寓庐，在当时文献材料十分有限的条件下，先生以广博扎实的文献功底，厚积薄发，洋洋洒洒写就这篇万字长文，虽然对于火把节来源的争论并未因此而停歇，这篇文章也不如先生《楚辞概论》、《离骚纂义》、《天问纂义》、《中国文学史》等鸿篇巨著那般名声显赫，但亦是先生一生严谨治学的真实写照，诚如文章后面编者作的《研究学术的态度》按语所言：“读者诸君可以明白的看到，写这篇文字以前是看了多少书籍的；但是会看书不足以表示本篇的价值，游教授以明察的眼光，判传说与书籍之是非真假，故事史迹的考证以外，不盲从，不武断，此种研究态度是最值得钦佩的”。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