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慎行”是眼下公众非常熟悉的外交辞令，但类似的说法其实古之有之，只不过我所知道的古之有之的类似说法不是针对“外交”的，而是针对“內交”——官场上为官之人彼此之间说话做事需要注意的问题的。谁说的？明朝成化丙戌进士，曾经担任南京吏部主事、后迁兵部职方郎中，官至浙江右参政的陆容说的。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为人上者言动不可不谨，否则下人承讹踵误，不胜其弊矣。”（见《菽园杂记卷六》）

成化丁酉（1477）年，陆容因公到河北迁安出差，恰好与他同年中进士的御史大夫刘圭也到这里巡视与考察，于是派人招待他。陆容开玩笑地说：“如果有驴板肠我就赴席。”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时候京城里的朋友之间常常拿各地风俗有所忌讳的东西开玩笑，而河南人忌讳偷驴，并且旧时是有“西风一阵板肠香”说法的。因此，陆容有意拿这话跟本是河南人刘圭开个玩笑。不曾想到，傍晚时分陆容外出归来，迁安县吏率领手下之人捧着熟食进来了。询问他们情况，他们说：“听说您喜欢吃驴板肠，所以送上这些。”陆容于是就相关情况对他们做了必要的说明，打发他们走了。这之后陆容十分懊悔，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开玩笑了。

原来，陆容之所以说作为上级官员说话做事不能不谨慎，其原因就在这里：鉴于你的身份的特殊性，稍不留意，下面的人就有可能以讹传讹、信以为真，带来诸多的弊病。

作为同年中进士，又都是在中央任职的，出差在外碰到一起，相互之间说两句笑话本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因为他们都是京官，在基层官吏眼里是通天的人物，所以，即便是放个屁也会是香的。所以，当听到陆容本是玩笑之言——“馔有驴板肠即赴”的时候，迁安县吏心中一定大喜过望——联络感情的机会来了。因此，在陆容外出工作的时候，他们早早地就把驴板肠准备好了。那么，送上门来的驴板肠陆容到底接受了没有呢？应该没有——他的玩笑是跟刘圭开的，应酬所以也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谁料到说者无心，听着有意，迁安县吏竟然留了个心眼，把这当做拍马溜顺的绝佳机会了。不过是些吃的，所以，这事当然算不得多大，可对陆容来说，这样的教训已经铭刻于心了——对于为官之人来说，你的下级之人是有可能把你的玩笑当真的；而一旦当真，必然可能让双方尴尬：收下驴板肠吧，吃了人家的嘴软，很多工作很难正常开展；拒绝人家吧，又似乎太过机械和死板，不够人情味儿。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说话一板一眼，不给手下的人留下任何机会。

中国社会数千年来对于为官之人的崇拜一如既往。小小老百姓固然对于为官之人另眼相看，无限敬仰；而同样是为官之人，管帽稍稍小一些的会对管帽稍稍大一些的诚恐诚慌、唯唯诺诺——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也。当然，人们崇拜、人们敬仰，人们恐慌之类又是有理由的，那就是为官之人拥有一定的权力，为官在上之人比在下之人拥有更大的权力，一定程度上前者是可以左右后者的命运的。所以，当没有机会的时候，他们可能还会努力创造机会接近当官的、当大官的，而一旦出现了这样的机会，又岂能让这样的机会悄然滑过？比如说迁安县衙门里的那些基层领导吧，本来听说陆容、刘圭们他们下来的第一时间，或许已经在挖空心思，打听他们的兴趣爱好以便投其所好与逢迎讨好了；而现在忽然听说陆容似乎对驴板肠很有兴趣，那么，还不如同瞌睡得了个枕头？这样的机会又岂能错过？

从那位县吏走了之后，“既而自悔，自是不敢戏言”看，陆容显然懂得自律也很善于反思。而他在这段文字的开头“为人上者言动不可不谨，否则下人承讹踵误，不胜其弊矣”的具有概括性与总结性的话语，我以为对于所有为官之人来说都具有相当的警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