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亲之痛

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客人里有主人的初中同学，也有高中同学。坐在我身边的主人的一位初中同学D，与一位主人的高中同学C的姐姐，曾经在同一家企业工作。因此，酒酣耳热之际，D君请C君带个信给他姐姐，说是他们企业有意最近搞一次退休老员工聚会活动，邀请她也参加——D君眼下还在职，负责企业这方面的工作。但让他倍感纳闷的是，C君对他两次传递出的信息闻若未闻，丝毫没有反映。

D君低声问我：C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悄悄地跟D君说了一句：这里面有些情况你不了解，有些特殊。

我对D君的了解无疑远比这张桌子上很多人都要多。这是因为我们不只是高中同学，还是差不多50年前读小学时同学。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我们这小小的县城里，有人通过邮局向北京发出了一封信。写信人在这封信里，对于当时正在全国范围进行的轰轰烈烈的运动提出了反对意见，对于造成老百姓相当困难的物质生活的原因，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乃是人祸。这匿名信因此理所当然地被定性为“反动”信件，写信人被定性为“现行”。公安机关为此发动群众进行检举揭发。后来果然是一位小学生为破案提供了关键线索——他们家有一方在匿名信中使用过的，被特殊处理了的领袖印章。而这小学生就是D君。

D君比我大一岁，但那时也只有十一二岁。十一二岁的孩子懂什么？他更不懂的是，在那个年代，一个人一旦与“现行”沾边，将意味着什么。而后来发生的事，一定会让他终身无比懊悔与无比痛心：匿名信是他姐姐写的，她姐姐因此被判了20年的有期徒刑（也有可能是无期徒刑）。所以，他姐姐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前后，国家开始对那场运动中的冤假错案进行甄别与平反，她姐姐才得以结束牢狱生活。出狱之时的她应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因为年龄偏大，又因为过去的这一节，让她很难嫁人，因此，她直到今天依然是孑然一身。而今天，她大概应该七十出头了吧？

据我所知，D君的姐姐这些年来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她的工作单位最初是一家镇办企业，生产糖果糕点的；这家企业后来转向生产科技新材，并且上市了，成为本地首屈一指的大型民营企业。对于D君的姐姐来说，这应该是非常幸运的——也有些镇办企业办着办着就垮了，一次性地对员工进行非常有限的补偿，养老保险之类的都得自己交。而她，至少在这方面多少得到了一些好处。当然，我能想象的是，即便是她养老金没有着落，她弟弟D君也不会坐视不管的：他的女儿从前是他姐姐帮助带大的，眼下他的外孙女她还在帮着照看。更加重要的是，昔日的她因为D君的“大义灭亲”吃了或多年的苦，他该记得并努力补偿。

不过，这事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鉴于D君当年只有十一二岁不谙世事，所以，他因为天真、因为纯洁，对于自己的姐姐无意识中造成的伤害，在我看来，他本人是不该承担责任的。而假如考虑到她姐姐当年所写的那封匿名信其实不过是实话实说，那么，或许真正该对她的一生造成如此巨大负面影响并承担责任的或许不是某一个人，而是那个疯狂的年代。

但愿那样的年代永远不要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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