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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的苦行者 -- 悼王正來老師

桃花扇·余韵 哀江南·折桂令 来自閑止齋 02:57

     「人生遇合莫非緣」,老師給我的第一封信上寫了這句話。零一年八月,我和外子思棣及幾位香港曲友參加了在杭州舉行的紀念傳字輩老師及昆劇研習所八十周年的活動。適逢五月時聯合國科文教組織宣布昆曲為人類口述非物質遺代表作,幾天的活動都洋溢著強烈的慶祝氣氛。閉幕禮在東坡劇院舉行,主辦單位安排了全國各地曲社的代表演唱昆曲,我是香港曲友中的其中一個代表。想不到那天晚上,在臺上演唱時,臺下正坐著南京曲家王正來先生,他記下了我的名字。年底,石小梅老師來港演出,在晚飯時告訴我王正來老師托她和我打個招呼,當時我覺得很意外,因為對王老師毫無印象。石老師王老師八月的時候在杭州聽過我的曲唱,所以托她趁訪港之便捎來一個問候。後來才知道王老師是大名鼎鼎的南京曲家,也是《昆曲曲牌套數及範例集》的其中一個撰寫人。到了農歷新年,我給老師寄了賀年咭,向他問好。 

  第二年春天,石小梅再度來港表演,替老師帶來一本曲譜。曲譜用公文袋裝著 ,上面以毛筆寫上我的名字。這是老師編的《昆曲選粹》,扉頁上用鋼筆題字。看見老師漂亮的書法,心想老師原來不單是曲家,書法造詣也很深呢!看了曲譜,又細讀每首曲後面的唱腔解註,對老師的曲學造詣十分敬佩。為了向老師表達誠敬,也用毛筆回信給老師,一方面向他致謝,另一方面又趁機向他請教唱腔上的一些問題。回信中,老師他年來已很少出席與昆曲有關的活動,零一年八月赴杭州探望親人,剛遇上慶祝昆劇傳習所八十周年活動的閉幕禮,在東坡劇院聽到我的演唱,因而知道香港這位曲友,真可算是「人生遇合莫非緣」了。信中又詳細地解答了我的提問,對於我這個毫無交情的人,老師竟不吝賜教,不禁為老師傳授曲學的一片摯誠深深佩服。 

  此後的書信往來,我每次都提出一些曲學唱腔上的問題,而老師很快便回信詳細解釋,又指導我循序漸進地研讀曲學論著。其實,我向老師請教的,都只是曲學上最低層次的知識,然而,老師不嫌我見識淺陋,總是循循善誘,令我獲益不淺。一次,我向老師請教尖團字音的問題,他回信便附寄了他寫的《尖團正考》,讓我自己研讀。字音是我在曲唱上最感困擾的部份,雖然陰陽四聲,閉口字、入聲字等 ,對我來,都不難辨認;可只是按韻書反切,在實踐上知道並不對,何況還要註意唱腔口法的配合呢?老師認為辨字音不可直索韻書而不顧實際,讀韻書又須與實際念法綜合研究,才是正理。而我的毛病就是盡信書,變成了「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後來在南京隨老師習曲時,他每每提醒我:「妳的字音過份遵從韻書 ,實際上有些字音已有轉化。妳這樣唱法我會認可,可曲界是不會認可的。」有一次,我對有人以所謂昆味詩詞作為推廣昆曲的論調有感而發,寫了《怎一個味字了得》一文,老師看到了,回信肯定我的看法,但對文中「昆曲唱腔,不單祇體現於音樂旋律,同時完成於曲唱口法是任何會唱昆曲的人都知道的道理」並不同意。他認為很多唱昆曲的人從不接觸曲律,唱曲只是依樣畫葫蘆而已。他又慨嘆當世曲學人材匱乏,他教過很多學生,多年來希望有人能在曲學上繼續研究,可惜還未找到傳人。他曾把很多研究手稿給了向他求教的人,後來都不知下落了,來不免惆悵。這一點,我深深體會到老師對承傳,發揚曲學之心的急切。但凡有人向他請教,他都是毫無保留,傾心相授的。他又提及把曲子唱得規範,是學習譜曲的先訣條件,他願意教我譜曲,並且預備送我一份他編的譜曲教材。老師的想法把我嚇了一跳,自己連曲子都未唱好,怎可輕涉譜曲呢?我在信上跟老師,如有機會正式隨他習曲,以正曲腔,於願已足了。 

  那一年十二月的聖誕假期,外子思棣、香港德愔琴社兩位社友和我應邀到南京舉行古琴演奏會,曲友區、余兩位先生都同行。我在行前寫信給老師,提出到南京登門拜訪的請求。怎料我們到了南京,老師還未收到我的信。抵埗安頓後,便打電話給老師,老師驚詫我竟身在南京,又爽快地接受我在兩場演奏會後登門拜訪。電話中老師的聲音竟是那麼年輕,與我心目中年紀一定不輕的老師的聲音全不相像。我當時以為是因為老師精於曲道,所以嗓子保養得特別好的緣故罷。 

  那是一個十分寒冷的早上。外子思棣,區、余兩位先生和我依時到達長白街老師寓所樓下的院子,等老師來領我們上去。由於從未見過老師,便一直留意從樓上下來的老先生。幾位老先生在我們面前走過,都沒有看我們一眼。不久,一位平頭裝,穿著藍夾克的中年男子笑盈盈地,以輕快的步履迎面而來。我來不及詫異,他已向我打招呼了。我連忙向老師介紹自己和同行的人。老師:「這裏冷,大家上去再罷。」進了屋子,老師著我們圍坐客廳的小桌前,然後給我們茶。我們雖是穿得厚厚的,卻一動也不動,怕驚動了冷空氣。老師穿得不多,目光炯炯有神,話氣定神閑,我想,老師的身體真好啊!沒幾句話,話題便在昆曲上了。我請教了一些唱腔,老師隨即示範了「月明雲淡」四個字。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如此純凈典雅的唱腔;那幾個字仿如一泓清澈的流水,不夾雜半點沙粒;那聲腔又如變化多端的書法線條,宛轉跌宕之間,我和思棣都聽得呆了。老師作了一些解,便從房間裏拿了一疊書籍出來,放在桌子上。那正是老師編的譜曲教材、《曲苑綴英》工尺譜和《粟廬曲譜外篇》。他一邊把書打開給我看,一邊吩咐我帶回香港,好好研讀。我曲子都未唱好,哪有能力譜曲,他笑:「譜曲是末技,一點不難,妳回家仔細看看便行了。」我想,老師哪裏明白,世上像他那樣的曲學天才,能有幾個呢?坐了一個多小時,因為須拜訪一位琴家,然後下午乘火車往上海,思棣和我便先向老師告辭。老師原來預備請我們在家吃飯,不能領老師盛情,我們覺得很慚愧。老師堅持送我們下樓,上車後,他仍站在院子的大門口向我們揮手道別。我和思棣在車上不斷討論、回味老師的唱腔,決定一定要找機會向老師學唱曲子。區余兩位曲友繼續留在老師家中,向老師請教,他們分別唱了一段曲子給老師指正,老師給他們示範了,並讓他們錄下來。 

  回港後,我開始讀老師的譜曲教材,並嘗試做譜曲教材中的練習題,但始終覺得沒有老師指導,是不可能自己弄通的;親自去向老師請教的想法更強烈了。在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和曲友一起拍曲時,我常常提起老師的教導,曲友對老師因而也有點認識。一次,古兆申先生在我家中從網上聽到老師唱的〔桃花扇·餘韻哀江南套曲〕,對老師精湛的曲藝大加贊嘆,如果老師能來港授曲便好了。第二年四月,我和思棣決定往南京訪師,又邀請了曲友小雲和余先生同行。古先生知道我們去南京,便托我向老師轉達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訊息,邀請來港授曲和制作唱腔示範光碟。行前,我去信老師將在四月上旬赴南京,而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學習昆曲;逗留期間,老師什麼時間有空,我們都可隨時登門拜訪,希望老師可以抽空指導。我又把〔遊園〕、〔驚夢〕、〔尋夢〕、〔折柳〕〔陽關〕唱錄下來,準備帶去南京給老師,萬一老師沒能抽空授課,也可以請他有空時聽聽錄音,指導一下。 

  到了南京,安頓後立刻拜訪老師。老師見到我們,十分高興。他對來港授曲和錄制光碟的邀請,都爽快地答應了,但條件是來港時必須由師母陪同,好作照顧,大家還討論了適合訪港的日期。晚飯時,老師跟我們:「妳們來一次南京不易,我已給妳們作好安排,明天早上開始在我家上課罷!」想不到老師已計劃好每天給我們上課,並編定了教學容。翌日早上到老師家,大家圍坐桌前,老師給我們每人一份工尺譜,:「今天先教妳們〔哭像·上小樓〕,這是蒙曲子,我的學生全都從這個曲子開始學。」大家都很感興趣,因為從未學過大官生的曲子。老師的唱腔涵實在太豐富了,他一邊唱,我便一邊把每個字的唱腔、口法、字音,輕重、節奏、氣息在旁邊標出來,還即時自創了一些簡單的符號,以便記下老師的唱腔,忙個不停。老師一字一腔的教,教了三句,便要我們把剛學的背出來,大家都嚇了一跳。他:「要唱得好,必須能把曲詞背出來,老是看譜是不能唱得好的。」但這挑戰可不容易應付啊!大官生的的唱腔口法,對我們來是完全陌生的,要掌握真是談何容易。雖然曲文上都標上陰陽四聲,我們還得需要老師經常提醒陰陽聲字出口的分別。每學到一個段落,老師便會叫我們每人唱一遍,讓他打分數;接著解釋哪一個地方錯了,哪一個地方扣了分。霎時間,我仿佛回到學生時代去。最初,大家對老師的教學風格有點不習慣,因為他對我們的毛病不容忍,往往毫不客氣地指出錯誤;每個人都隱隱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但這壓力使我們更加用心,更加感受到老師教學的嚴謹。他每次挑出毛病時,就會立刻作示範,並從曲律上作解釋,務使大家透徹明白。他教字音時,就會:「看我嘴巴。」「不要看書,看我嘴型。嘴型對了,就什麼都有了。」果然,老師嘴型清清楚地展示了字音和唱腔。我們節奏不妥當的時候,老師就會:「看我手。」我們跟著老師指揮的手勢,節奏便像樣了。這種學習的感覺,很踏實,很暢意;因為老師解的每一個唱腔,他都能完美地給我們示範;本來打算向老師求教譜曲法的意念早已到九霄雲外了!我們的曲譜上都密麻麻地寫滿了符號和註釋,老師笑我們這幾個香港學生太喜歡做筆記。差不多到了十一時,師母回來了。她提著大包小包,老師:「今天在我家吃中飯,大家不要花時間出外用餐,省下時間多學一點。」再唱了一會,老師吩咐我們自己練習,他竟下廚幫忙師母燒菜去。那一頓飯真豐富,除了老師親手燒的蝦仁外,還有好幾個菜,桌子擺得滿滿的。老師興致很高,一會兒告訴我們他的菜怎樣弄,一會兒又給曲友評級。什麼軟一級、硬二級,我聽得莫名其妙。思棣本來就不是唱曲的,他來的目的,只是聆教曲道而已。他一開口,老師便知道他不是唱曲子的,所以在評級時,幽默地:「蘇先生的節奏感是一流的。」又讓他給我們起板念「哆哆」。 

  午飯後,我們繼續上課。原來老師請了王建農老師來給我們伴奏笛子。有了笛子的幫助,不多久老師便認為大家基本已能掌握〔上小樓〕的唱腔了。接下來,老師開始教〔認子·逍遙樂〕。老師我最適合唱這曲子,我心中實在感謝老師,因為我會的北曲著實不多。老師知道我對閉口字特別敏感,所以唱「心」字的時候,詳細解釋了開口和閉口唱腔處理的差別。由於上了一個早上的課,對老師唱腔的特點已較能體會了,學得比較快。老師,在他的學生中,這曲子龔隱雷老師唱得最規範,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不想龔老師來了,我十分高興,連忙托她聯絡柯軍老師,因為須代中心向柯軍老師取一些劇團七月赴港演出的資料。老師請龔隱雷老師給我們示範了〔逍遙樂〕。她的唱腔和老師的幾乎一模一樣,我深深體會到老師是多麼精於教學,能跟他學習,是多大的氣。學完了〔逍遙樂〕,老師忽然跟我說:「妳是昆曲教師,我要教妳昆曲教學法,妳回香港便知道怎樣教學生了。」可能同行曲友們習慣稱我為「張老師」,所以老師誤會了,便連忙給老師解釋:「我不是昆曲教師,我是曲友。我不要學教學法,我要跟老師學唱曲子。」 

  下課後,大家到梨園賓館去吃晚飯,柯軍老師在那邊等我們。席間老師顯得很興奮,了很多話。老師話速度很快,話中的事情、人物對我來都是陌生的,我一點都聽不明白,不能回應,只有規規矩矩地吃飯。上了一整天的課,我們都很累,心想老師更累,第二天該休息一下,但老師吩咐我們明天一早繼續去上課。 

  第二天早上,老師給我們播放了〔桃花扇·餘韻哀江南套曲〕的錄音。那是凈角聲口的版本,跟網上聽到的老生版本不同,老師叫我們聽聽兩者的分別。我到他網上那個版本,唱「阿監」的「監」字時,取「監鹹」韻,收閉口;老師便問我剛才他播的版本,這個字是不是也收閉口,因為現在很少人會講究這種字音了。是的,然後,大家又討論了其他一兩個字音。閑談了一會兒,便溫習第一天學過的曲子。當我唱完〔上小樓〕的時候,他:「妳剛才唱的那個『答』字真好,再唱一次給曲友們聽聽罷!」我十分緊張,已不能唱得像先前一樣了。老師便笑:「妳這次太緊張,反而不靈了。得在有意無意之間,唱曲子一定要放松才好。」這個道理我很明白,但在老師面前,又怎能不緊張呢?接下來,老師開始教授〔尋夢·忒忒令〕。這個曲子我們都唱過,所以只用了大約四十五分鐘,老師便認為甚本上是可以了。老師示範這曲子時,細心解釋每一個唱腔和口法,我才驚覺以前自己唱得實在太不講究了,擻腔尤其唱得不好。老師很多曲友唱擻腔時,只會按簡譜直唱,好像拉鋸一樣,還刻意摹仿那種「拉鋸」式的唱法,我們都不禁大笑。回想自己十多年來,每唱擻腔就「拉鋸」,實在慚愧。學完了這曲子,老師吩咐我們自己練習,他到外邊抽煙去。不想他回來的時候:「我在外邊聽得清清楚楚,這一遍可以打九十分了。」我想,幸好沒有乘機懶呢!接下來,老師開始教〔拾畫·顏子樂〕。他說:「這個是功夫曲子,我教過很多學生,可是沒有一個唱得牢。裏面有很多東西,有幾個唱腔是我最得意的,是王氏聲口,妳們不來學,恐怕會失傳了。」我跟老師:「以我們的水平,也未必能學到的啊!」老師一次一次的示範,那唱腔時瀟灑,時流麗、時婉轉、時輕靈,真是美不勝收,難怪老師是功夫曲子。聽著聽著,我仿佛看見那病後的柳生,在月夜走進麗娘的後花園,不禁迷醉了。 

  午飯後,溫習了〔顏子樂〕,便開始學〔亭會·桂枝香〕。這個曲子的唱腔處理,又跟〔顏子樂〕不同。學到「好笑我貪杯酩酊」時,曲友問老師,唱這曲子時,是不是最好先喝一點兒酒,好把那半醉的感覺唱出來。老師便醉意是唱出來的,不是喝酒喝出來的。我老是唱不好曲子中的擻腔,便問老師:「是不是因為我的個性比較木訥,所以不能唱出這種味兒來?」老師:「不是的,妳唱熟了,再體會一下就成了。」老師的鼓勵,使我覺得自己必須加倍用心學習。老師教完了整個曲子,便給我們完整地再示範一遍。他一邊唱,一邊情不自禁地表演身段,那種瀟灑自得,好個風流倜儻的趙才子如在目前,我們大飽眼耳之。下課時,外面下著毛毛雨,我們在雨中慢步到梨園賓館吃晚飯。老師吃飯時,又顯得很興奮,大部份時間都在話,我隱隱覺得老師真是累了,建議他好好休息一下;然而,老師堅自己不累,明天是星期天,要去給南京曲社的曲友上課,順便帶我們去學習,跟我們約好早上在甘熙故居的門外會合。 

  星期天早上,天氣恢復晴朗。我們準時到達漂亮古雅的甘熙故居,並在門前拍了照。等了一會兒,從裏面走出一位年輕的小姐,原來是南京曲社的徐小姐;打過招呼後,便領我們進去。拍曲的大屋子,有一張很大的方桌,幾位曲友圍坐著,他們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不久,老師來了,王建農老師也來了。老師先跟大家溫習了〔顏子樂〕和〔上小樓〕,然後著曲友們逐一復唱。每唱完一段,他都細評一番,又給曲友打分數。我發覺南京曲友們上課的情緒跟我們沒有兩樣,每個人都端端正正地坐,很專註,卻又很緊張。老師的嚴謹給大家作了最佳榜樣,我想,南京曲社的曲友們能每個星期上老師的課,實在太幸福了,我打從心底裏羨慕他們。幾位曲友分別唱了曲子後,老師叫我唱〔忒忒令〕。我戰戰兢兢地唱完了,老師:「唱得很好,但是有幾個地方不好。我不是告訴過妳嗎?『那』字一出口,就要一炮響。妳剛才『那』字好像小偷一樣,偷偷摸摸地出來。後面那個豁腔很好,所以這個字算過去了。」老師話時,語氣十分嚴肅,但他的比又令人忍唆不禁,這個有趣而生動的評語,我相信一生都不會忘記。後來,老師叫我唱〔顏子樂〕,我因為太緊張了,第一個字一出口就錯了,老師一聽,就立刻大力拍打桌面,要我停下來。第二次,笛子一響,我就急不及待開口唱了,老師又拍桌子,要我重來。我有點心驚意亂,但老師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求學生一絲不的教學態度,我實在由衷地敬佩。這一個早上,我實實在在地又上了一課。 

  午飯後,我們和老師一起,隨金陵曲社曲友們乘車往江浦去。金陵曲社為我們安排到林散之紀念館欣賞書法和拍曲。一個小時後,車子到達紀念館。下車後,赫然看見臉色蒼白的老師,盤坐紀念館正門前的石階上閉目養神,曲友老師覺得很不舒服,需休息一下。我很擔心,上前問候老師,他沒有答話,只是搖搖手,示意要養養神。幾分鐘後,老師站起來沒事了,還跟我們在大門前拍照留念。他看來果然好像沒事了,步履穩健地,和大家一起隨著金陵曲社的李小姐往山上走去。那裏的建築物都是依山建築的,園林範圍很廣,不但環境清幽,而且充滿文化氣息,真是個好地方。我們在其中一個小會議室安頓,老師選了一個朝西的座位,曲友們都坐好了,老師便請曲友逐一演唱。席中除了王建農老師外,還有另外一位曲友揠笛。笛聲悠揚,曲音妙漫,令人無比暢快。其中一個曲友唱〔慘睹·傾杯玉芙蓉〕後,老師認為有一些毛病,便:「我唱給大家聽聽,但這曲子很吃力,我只唱到『滾』字罷。」思棣在我身旁低聲:「老師怎麼不把整首曲子唱完啊?」卻不敢直接向老師提出請求。老師的大官生唱腔,誰都不能不折服。好一個落難君王的悲愴,全在老師的聲腔中。老師自己早已融入曲中,渾然忘我,很自然地,把整首曲子都唱完了,大家不禁鼓掌贊嘆。曲會後,李小姐帶領我們參觀展覽館裏的書法作品,然後,大家信步沿著走廊,觀賞廊壁上的刻石。老師、思棣和我同行,一邊欣賞石壁上的書法,一邊交換意見。我們走得很慢,不久,其他人都不在視線範圍了。我下了老師和思棣,趕上前面去,原來其他曲友已進了蕭嫻紀念館。我告訴曲友們不必等老師和思棣,看來他們還在興致勃勃地討論林散之的書法,相信沒有時間去參觀蕭嫻紀念館了。太陽下山前,大家便離開紀念館,到附近的飯店用餐。席間,老師喝了一點兒酒,又興奮地不停話,沒有理會桌上豐盛的菜肴,要曲友們經常提醒,他才下箸。飯後,我們登上來程的小汽車,往市中心去。在車上,老師忽然跟我,他準備重印《昆曲選粹》簡譜,並改名《曲苑綴英》,命我和思棣為曲譜的封面和扉頁題字。我以為老師醉了,只是隨便說說,便答道:「我的字寫得不好,怎敢在老師的曲譜上題字?」老師不理會,繼續:「字的尺寸就跟妳那本《曲苑綴英》題的一樣大小罷!」我這才想起,我把老師以前送的《曲苑綴英》釘裝好,加上封面,並題了字。原來老師在上課時看到了,因而有這想法;心想, 老師過兩天便會把這事忘記,所以不再推辭了。車子回到市區,把我們先送到住宿的飯店。下車前,我一再向老師道謝,並囑老師好好休息。我告訴老師,明天中午前便離開南京,為免打擾老師休息,我們不會上老師家辭行了。晚上,我一直掛慮老師,他整整給我們上了兩天課,第三天又去曲社,去郊外,每天很晚才回家,真擔心他累壞了身子。 

  翌日上午十一時許,大家收拾好行李,準備下樓退房。忽然,房間的電話響了 ,是老師打來的,他他已在酒店的大堂,叫我立刻下去。原來老師帶了一些書和磁帶錄音給我,包括一些文章和教學資料。我不敢接受老師的餽贈,思棣也幫著我推辭,可是老師不管,一意要我收下,:「這些書妳回香港後慢慢看,都是有用的。時間不早了,快收拾好便住機場去罷!」一時間,我不知道應該些什麼。那時,預約送我們去機場的車子到了,只好跟老師匆匆道別,便上車去。我在航機上回想剛過去三天的經歷,所聽到的,所學到的,竟比我逾十年習曲的所得還要多,還要深刻。我仿佛重新認識了昆曲,盡管已跟她相交了十多年,到今天才看到她的真面目。我終於有機會跟這樣的一位好老師學習了;然而,這遲來的幸,誰想到只能多延續八個月罷了! 

  過去兩天課的種種經歷和體會,深刻得令我的心緒激蕩了好一段日子。老師的教學實在太豐富了,相信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完全消化。這種豐富源自他精深的曲學造詣和藝術修養。老師學唱曲是一種感性認知的歷程,我完全同意。但是,要把認知與實踐結合,是談何容易呢?我希望能再去南京上課。 

      老師接到我的問候信後,回信提起給《曲苑綴英》題字的事,要我和思棣趕快把題字寄過去,我才知道老師是認真的,只好硬著頭皮寫好了,立刻寄給老師。老師的回信給我一份大禮物——三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稿紙,上面竟是我的唱段錄音的細評,並明錄音尚未評完,因需去蘇州探望患病的太師母,返寧後會繼續。老師一字一腔地細評,哪裏有毛病、哪裏應如何處理唱腔,都寫得清清楚楚,仿佛耳提面命。老師的恩情,我相信只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曲子唱好,才能報答他於萬一了。 

  倏忽到了八月,好幾位曲友都想趁暑假向老師學習。老師來信太師母健康已無礙,他亦已返回南京了。他對曲友們赴寧求教的要求,欣然答應。為了讓老師對參加學習團的曲友有所認識,我便事先作了一些介紹,例如各人的曲齡、擅唱的聲口等。我又建議老師每天只給我們上課三小時,每天教一個曲子,下午休息,星期日不上課。這是因為一方面怕累壞老師,另一方面怕學得太多,消化不來。這一次,我請求老師教〔認子·集賢賓〕,因為散板曲子的節奏最難掌握,我一直唱不好;另外,又希望老師教〔慘睹·傾杯玉芙蓉〕,因為小雲在林散之紀念館聽過老師的精采唱腔後,便立下決心要學好這曲子。此外,又要求學一兩個巾生和五旦的曲子。事實上,跟老師學習的每一次機會,對我們香港曲友來,都是十分珍貴的,所以我跟小雲商量,在出發前幫這次一起訪師的曲友預習,好讓他們對老師的唱腔有點兒認識,在南京上課時便能學得更好。我們預習了〔逍遙樂〕、〔忒忒令〕和〔上小樓〕。老師教學的強烈個人風格,曲友們早在我和小雲口中認識了。我和小雲跟曲友們打趣,跟老師學習,除了要認真和嚴謹外,臉皮厚和捱得罵也是必須具備的條件。曲友中除了陳小妹子還在大學念書外,其他的都和我一樣,放下書包 

已多年。這一次,大家都重拾學生時代的心情,一起赴南京上課去。 

  南京的八月天,照例十分酷熱。有些朋友不能理解我們為什麼甘冒酷暑去學昆曲,認為是自討苦吃。然而,我們幾個曲友都知道,能跟隨老師習曲的機會是不易得到的呀!學習團除了小雲和我外,還有陳小妹子、淑玲、楚華、玉莉、麗芬,玉莉的丈夫湯先生也隨行。楚華不多唱,但研究昆曲,所以對老師的教學也很感興趣。抵達南京後,我打電話給老師,並約好第二天早上登門拜訪。 

  到了老師家,我就立刻向老師強調,每天只能上午上課,下午須休息和溫習,希望老師體諒。老師接受了,然後跟大家,按我信中建議的曲目來學習,大家一定會學得比較辛苦,所以他作了一些調整。他首先給我們拍的曲子,是〔認子·梧葉兒〕。這是個陌生的曲子,大家起初學得有點兒吃力,尤其是唱腔的處理。光是第一句「全」、「相」兩個字的行腔,我們都弄了很久。記得老師唱這兩個字時,輕靈婉轉,曲友都把心神傾註在那完美的聲腔中,尤如欣賞一件精雕細琢而充滿涵的藝術品一樣。大家都很認真,而老師則細心地糾正,學習情況漸入佳境了。老師教唱〔煞〕字的時候,他喜歡把這個字的出口稍挑高一點,細聽之下,果然更有味道。這一次,老師給我們的工尺譜,把所有的閉口字都加了圈,我們大部份都是廣東人,所以看起來一點不覺陌生。拍曲的時候,大家都不停抹汗,每個人的臉都因高溫而變得紅紅的;老師看在眼裏,到中間休息的時候,便讓我們走進開了空調的裏間抒抒熱氣。在高溫下,老師看來一點都不受影響,他抽完一根煙,便繼續上課。老師嚴格要求我們唱準每一個腔,每一個字。像尖團字的出口,曲友們一般都沒有問題,但收音卻是不容易應付的,老師須不斷糾正。唱了差不多兩小時,老師對曲友的表現稍感滿意,:「我聽得出妳們在香港一定跟張麗真和小雲學過我的唱腔,否則不會學得這麼快。」當時,我心中非常高興,因為這證明了小雲和我幫曲友做預習的功夫的確是有用的。未到中午,曲子基本上算是學完了。大家輪流復唱,老師又逐一打分數。由於曲友們對老師的教學法都早有充足的心理準備,所以對老師直率的批評,都接受得很自然。當然,我們的緊張情緒,老師是知道的,所以有時會來一句「pass,這一段算過去了」來幫助我們減壓,讓大家放松一點。老師又體諒曲友們怕熱,答應第二天到我們住的地方上課。下課前,老師拿了兩樣東西給我,一是他自己寫的書法長卷,容是臨粟廬八義記觀畫曲譜,前面有他的一位朋友的題字。他囑我帶回香港,和思棣分別在卷後作書畫。我:「我不敢在老師的作品上加東西,弄壞了便不好。」老師卻不理,只:「這個不忙,明年二月我去香港時妳才給我罷!」跟著又給我一大疊照片,:「這都是朋友幫我在博物館拍的名家書紮手跡,字都非常好,妳拿回去,晚上有空看看,回香港前還我不忙。」老師話總是斬釘截鐵的,一時間我不懂如何回應,只好把東西收下了 。 

  我們邀老師一起去梨園飯店吃午飯。老師又選了一個朝西的位置,各人坐好了,他便給我們點菜。原來老師記得我和小雲四月時在這店子最愛吃的菜,都給我們點了。這一頓飯,老師的情緒跟上次完全不一樣。他沒有不停話,話題也只是圍繞著一些生活趣味,很輕松、很自在,我心中有一種寬慰的感覺。我問及太師母的健康情況時,老師情況不錯,無須擔心。但提起他本來應一本音樂學術刊物寫的《關於昆曲音樂的曲腔關系問題》一文,老師便有點兒氣憤。原來對方認為文中的簡譜在編印時不好弄,要改成五線譜刊出,老師認為中西樂制不同,這建議不可接受,所以拒了,寧願放棄發表的機會。他慨嘆做學術工作的人,竟對中國音樂的認識如此膚淺。老師曾在零二年年底給我這篇文章的復印本,文中闡述了好些問題,見解精到。他不接受把譜子翻成五線譜的建議,正顯出他治學的嚴謹和維護學術尊嚴的風骨。他:「要出版我的東西,就一個字都不能改,一個字都不能刪,否則就寧可不登。」老師孜孜不倦地研究曲學,且卓然有成,學術成就在曲壇上廣受尊崇;然而,竟發生如此令人費解的事,真令人難過。這時,我又想起老師曾給我看過他編訂的《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譯註》,為保存國粹,老師傾一己之力,花數年心血,刻苦鉆研,現在完稿了,竟因未得到國家審批而不能出版,實在令人惆悵。 

  飯後,我們跟老師道別,便回到住處去。雖只是一個上午,大家都感到老師已教了很多東西,如不立刻溫習鞏固,第二天再唱時,一定會有很多錯漏,讓老師失望;所以,我們整個下午就在小雲的房間裏溫習,研究、溫習,當好老師的好學生。究竟老師明天會教哪個曲子呢?我們都沒有想這個問題,因為要把剛學的東西記牢,做好,是最急切的任務。老師的教學熱誠和精湛的曲唱藝術,感染了我們每一個人。大家都覺得必須好好把握這裏的每一分,每一秒。曲友淑玲和玉莉只上了一課,就對老師的教學深深拜服,淑玲:「老師的昆曲,就是我一直追尋的昆曲, 今天我終於找到了。」而玉莉認為老師使她真正了解昆曲的雅正。 

  晚上,我細看老師給我的書紮照片,發覺老師寫信的行筆、布局,以至題款的風格,都頗受這些名家的影響。記得有一次老師在信中提及他最喜歡趙孟頫的書法,又好臨王文治、二王和歐正體。我一向不欣賞趙孟頫的字,所以在老師叫我幫他的手卷題字時,便跟他:「我不喜歡趙孟頫,幫老師題的字,老師一定不會喜歡。」我想用這個不合邏輯的理由推掉題字的差事,可是老師不理,只笑:「妳一定是受傅山影響了!」當時,我沒有爭辯;沒想到此後,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爭辯了 。〔看狀·太師令〕是第二天教的曲子。這曲子的唱腔口法跟先前學的〔梧葉兒 〕大不相同,我們都是女生,學得特別吃力。老師發覺我們因曲齡各有長短,水平不一,所以對我們的要求也因人而異。在學習過程中,我們都深深感受到老師驚人 的觀察力和記憶力。正因為這樣,大家學習時更加不敢絲毫怠慢,因為一切都逃不 過他的眼睛和耳。當然,老師也有糊塗的時候。那天中午吃飯時,我們請服務員在桌上放了三對公筷。用公筷不是老師的習慣,所以老師每一次用了公筷夾菜後, 便隨手把公筷放在自己的面前,沒多久三對公筷都被老師扣留了,我們沒有公筷可 用,只有面面相覷,又不敢提醒老師。後來老師自己發現了,笑:「我忘記這些都是公筷,三對都給我擱在自己面前了。」大家都大笑起來。飯後老師自己回家, 我們回住處繼續奮鬥,一遍又一遍地溫習太師令。我們幾乎都把嗓子唱啞了,但沒有一個人抱怨,因為老師的教學,就是會讓人覺得若不好好珍惜,等於浪費老師心血,也對不起自己。 

  翌日是星期天,我們放假一天,希望老師可以好好休息。星期一早上的課比較輕松,因為教的都是我們唱過的曲子。包括〔遊園〕的〔步步嬌〕、〔醉扶歸〕、〔皂羅袍〕〔好姐姐〕和〔折柳·寄生草〕。老師教〔寄生草〕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以前自己把譜子上很多笛腔都唱了,把曲子唱俗了,也不規範。上面的曲子都是我們常唱的,老師的指點有如潔凈劑,把我們的毛病一一洗刷乾凈。他詳細解釋了每個字腔的規範,因此,大家唱時都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一種完完全全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唱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唱得這樣舒暢順心。老師幫我們刷去唱腔中的沙石,又令我們開始懂得豐富曲子的涵,我想,如果有機會把所有會唱的曲子都給老師修理一下,該多好啊!下午,曲友們又是溫習、溫習、溫習。老師應我的要求,在第二天早上教〔認子·集賢賓〕。我知道這散板曲子難度極高,節奏的掌握是最大的考驗。老師願意教,我們也未必有能力學好,但我一直認為,如不能弄好散板曲子,又怎能算是會唱昆曲呢?老師從字音、從唱腔,仔細地解釋、示範。他發覺我們不會唱散板曲的擻腔,便教我們一邊唱,一邊幫著數:「1、2、3、4、567-波-」老師帶蘇州的口音,煞是有趣。他又摹仿一些人亂抖的唱法,誇張那種有如觸電的聲音,笑得我們人仰馬翻。老師的教學法,誰不是一流的呢?早上學完這個曲子,我和楚華、淑玲便要先行回港。老師把時間抓得很緊。第一個句子教了足足四十五分鐘,但老師,唱好第一句,後面的就不難學了。唱了一半,老師知道我牽掛著離開的時間,看看腕表,便:「時間很好,現在可以篤篤定定的學,包管十一點前把曲子學完。」果然,老師依時把曲子教完了。臨行前,老師又給我一個手卷,要我帶回香港,和思棣在後面添書畫。我知道一定推辭不了,便連忙放進箱子裏。匆匆忙忙地向老師道別,他向我揮揮手,只了一句:「時間到了,趕快去罷。」這是老師跟我的最後一句話,這是我見到老師的最後一面。 

  老師在十月初的來信,《曲苑綴英》工尺譜已抄到七成了,相信很快便可付梓。我十分興奮,期待著曲譜出版的日子,因為這是老師用毛筆抄寫的,經他精研和整理的曲譜。我想像下次去南京上課時,可以用這本曲譜,是一件多麼令人暢快的事啊!可是,怎樣也想不到,這曲譜竟成了老師的遺作,老師竟不能親眼看見它面世。算起來,跟老師兩年通信,一次探訪,兩次習曲,緣份便兀然結束了,不得抗議,也無處申訴。一次,老師在信中,知道自己天年不會長久,又慨嘆自己生不逢時,我覺得他把生命看得太灰暗了,便回信告訴老師,能在逆境中孜孜不倦地鉆研學問,並且有這樣偉大的成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老師應為自己的成就而驕傲才對。然而,這些話對老師又有什麼意義呢?收到十月那封信後,我一直未有回信,老師竟這樣永遠離去了,永遠不讓我再跟他說一句話了。願一生致力承傳曲學的老師,一生為昆曲而活的老師,在天上永遠與昆曲相伴。 




文章內容轉載自網絡。

作者張麗真:香港崑曲研究者、香港和韻曲社社長。



閑止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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