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与毒——边城往事！

（四十）

Part.1

我是来找我弟弟

 

元旦刚过，阵阵寒意已经笼罩在这个山区城镇——娟子一回到老家的县城，她把行李寄存在车站，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县一中去学校打听弟弟的消息。

因为母亲的缘故，娟子对父亲只是做个劳动力的表示，感情早就破裂了，而老公，目前她还处在不熟悉、没感觉的阶段，所以弟弟成了她最挂念、最急切想见到的人——娟子一路回来，在大巴车上呆了几十个小时，每天想念最久的就是弟弟。

娟子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只背了一个包在身上。她舍不得打三轮车，更不可能去打屈指可数的几个野路子的士，在瑟瑟的寒风里，她走在县城的马路上。娟子对县城不熟，所以一边走一边问县中怎么走。好不容易问明白了路，她边走边想：弟弟今年是复读生，已经花了不少钱才进了县中复读。高考应该是7月份，现在元旦都过了，五六个月过去，弟弟如果真的考上了，只怕已经去大学读了好长一段时间书了。“哎，真希望幺娃能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这样就不用受苦受累了……”娟子自言自语道。

娟子走到高中门口，门口的保安把她拦住：“喂，你这个妇女，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来做啥子嘛？”

 

当年的校园暴力比较多，但是校门口的管理却远没有2010年之后那么严厉，毕竟当时是学生打架的多，心理变态的人去伤害学生的还极少，并且就算真有心理变态的人去袭击一个高中，他自己被打死的可能比他打死学生更大。所以当初的校门口多半只有一个看门的，连正规的保安都不是。

娟子回了回神，说：“师傅，我是来找我弟弟。”

“你弟弟？他是那个班的你晓得吗？我好去叫他出来。”

“我从农村来，我也不晓得他是哪个班，你行行好，让我进去看看撒。你看我包包里头都是给他买的吃滴，让他吃饱了好考试，考大学噻。”

那个保安打量了一下娟子：“你说从农村来？我见的人多了，你莫飙人撒，你这身穿戴，只怕县城都没有几个人耍的起，去去去，莫叫我难做。”

……娟子又哀求了半天，那个保安还是不让进去，这时候下课铃响了，一大堆学生用到学校门口，这时保安也就不管了。娟子顺着进出的人流进了学校——“狗眼看人低，没人的时候见了我叫滴那么凶，人一多，软的像个蛋蛋。”

 

娟子拉住学生打听她弟弟的下落，可是在读生怎么可能知道已经毕业学生的情况呢？何况还是个复读生，不过还是有热心的学生告诉她，学校有教务处和政教处，问问那里的老师，应该有过往学生的资料。

Part.2

屋里黑漆漆的

娟子又挨个盘问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到了一个橱窗，那个老师说，今年县中高考，95级的学生考的不太好，只有2个人上一本，10个人上二本，三本的有30多人，加上大专和中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你看看吧，七个班的录取情况都在墙上。

娟子隔着玻璃盯着名单看，终于看到黄军的名字——编号194，分数256，录取学校【空白】。她又从头看了一遍，虽然有两个黄军，但是另外一个排名还要靠后，录取学校也是空白……娟子明白了一些，她突然感到很疲惫，所以就坐在橱窗边上的花坛上，呆呆的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们。

“哎，总归不是这块料”，娟子坐了一会，感觉心里好点了，就站起来准备出去。这时候正是上课时间，校门口的保安又是无所事事的堵在那里——“喂，美女，你弟弟考上没得？”

娟子没理他，那个保安把手拦在大门的铁栏杆上说：“喂，美女姐姐，我问你撒，你弟弟考上没得？”

“你给我起开”，娟子使劲推开那个保安，拼命的跑远了，那个保安在她后面骂骂咧咧了很久。娟子边走边哭，在福建被骗、在工厂被奸、在广东治病……各种痛苦都没有让她崩溃，但是这次，她好像是崩溃了。

 

找不到弟弟，弟弟也没考上大学，娟子想着赶紧回家。所以她去车站取了行李，然后到处打听有没有回去镇上的车。好在时间不晚，她搭上了回去镇上的车，然后又在镇上找了一辆三轮摩托，载着她和行李一路屁颠屁颠的回到自己的村里。

冬天的山村，天黑的特别早，四五点钟的光景，天都暗下来了。太阳是害羞的，早早的躲在灰蒙蒙的山后面。娟子深一脚浅一脚，颤巍巍的走到自家门前。

大门虚掩着，娟子在门口拍门把老汉儿喊出来，妇女两个把行李搬进屋。一进屋，娟子就准备开灯，结果堂屋的灯都不亮了。屋里黑漆漆的：“老汉儿，灯泡子坏了你咋个不换一个？”

 

“妹娃哉，不是灯泡子坏了，是没钱交电费，都停了好久了，你点别动哈，我去点灯”，说完，老父亲跑到厨房，把煤油灯拿出来，小心的摘下灯罩，摇起捻子，拿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灯——堂屋立刻在昏暗的灯火里现形了，火焰在随风跳跃，影子在上下摆动，如同鬼魅让人心里发怵。娟子赶紧把灯罩拿起来罩住火苗，她小心的调整了一下捻子的长度，煤油灯的光亮逐渐稳定下来，屋里的一切都在这光亮之下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老汉儿，你咋个搞的连电费都交不起，屋头就才几个灯泡，你平时也就开一个两个，一个月不就才几块钱电费？”娟子有点奇怪。

 

“妹娃，你吃饭没？我去给你弄饭。”说完，老父亲扶着墙朝厨房走去。

“爸爸，不用了撒，我去做，你歇着啊。”说完娟子摸进厨房，她打开米缸，里面还有一些碎米，但是现在做也太晚了。她又打开碗橱，里面还有一些挂面，还有半盆子酸菜，散发着土壤的腥味。肉——没有，青菜——没有！

Part.3

这钱我不能要

娟子又回到堂屋，她从行李里拿了两包泡面，然后抓了一把面条，把泡面、面条一起煮了。点火、烧水也要时间，娟子就在堂屋跟父亲聊天：“爸爸，幺儿在哪啊？”

“莫说了，莫说了，肚子饿的凶，你快去看看水开了没得？水开了好下面撒，要不是浪费柴火。”

娟子知道老父亲不想跟他说弟弟的事情，所以也就走到厨房，先从碗柜拿了几根咸菜，又从门楣上摘了几个干辣椒，切好了之后拌在一起。然后等到水开，下面、等面熟、捞面，端了一大碗到父亲面前……

 

方便面的调料包把一无是处的面条汤提升了无数个档次，老父亲又有半年没吃到这样的面了，不知道是饥饿还是面香，父亲蹲在地上头也没抬、话也不说，只有闷声吃面，一口气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又颤巍巍的走到厨房，从锅里盛了一大碗面汤，咕咚咕咚的喝着。

娟子看的呆了，眼前的老父亲是自己的父亲吗？是从饿牢里拉出来的吧？

吃完晚饭，娟子问父亲，“老汉儿，屋头的剪子放到哪里去了？”

 

老爷子抹黑进屋，在床头的枕头下面摸索了半天，拿出来一把生锈的铁剪刀。娟子脱下外套，然后凑近煤油灯，她翻起毛衣，然后拿起剪刀，把缝在内衣上布包的针脚挑开。

娟子从布包里扣出来一卷钞票，在煤油灯下数了两遍——两千块，一点也没少……娟子从两千元里面拿了五百块给老父亲，老父亲颤巍巍的把钱推过来了：“娟娃子，你是个好娃娃，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要。”

“老汉儿，为啥咧？”

“女娃家，嫁出去了，你的钱要给你老公，要孝敬你公公婆婆，你拿回来给我，人家说闲话，不好听！”

“怕啥子嘛，你看你，电费都交不起，饭也吃不饱，你要是摔死了、饿死了，我连个娘家都回不成了！”娟子拿着钱硬要往父亲衣服里面塞。

老头子一把把钱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哭起来了：“娟子唉，你不晓得啊，李家的人是好人啊，你要是有钱，就去孝敬你公公婆婆，没得他们，你现在都只能在坟头烧纸了！搞成这个样子，完全是你老汉儿恶有恶报，说实话，我真不如死了算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了下去见到你娘！我是对不起你娘！”

Part.4

啥时候枪毙了啷个办？

娟子弯下腰把钱捡起来，坐到父亲的身边，拉着父亲的手：“爹啊，这又是咋了啦？”

“你是不晓得，去年子春天，我在地里耙地准备种包谷。我身体不好，所以借条牛来耙地，牛还是借人家老王家的。没曾想天上打雷，惊了牛，结果我衣服被耙子挂住，被牛拖在地里好远。辛亏人家李老四在旁边种豆秧，他冲过来牵住牛，然后把钩子我裤子的耙子取掉，我才得救，后来他还用板车拉我去县的卫生院检查，帮我垫了不少钱……娟子，你想想，我要是磕到撒子东西，或者我大腿要伤口得不到控制，你估计就要赶回来给我办丧事了。”

“所以你就想着把他幺儿介绍给我？”

“这算是个原因吧，还不止这些……你弟弟不是省油的灯呐，也怪我太相信他了，所以以前我还背地里说了你好多坏话。”

“啷个回事撒？”

“你弟弟每次回家都是要钱、要钱，你也是晓得滴，屋头没得撒子能搞钱的，打了粮食要吃，还要交公粮，卖不到啥子钱。这里到城里也远，种菜去卖也不现实。要不是你寄钱，家里真的是没得办法交电费，买油盐吃了。”

 

娟子觉得奇怪，自己每年都有往家寄钱，虽然不多但是在农村也绰绰有余了：“老汉，我每年都往家寄钱，一年两回，虽然不多，但是每个月一百两百还不够用么？”

“所以我刚才说错怪你了撒。之前，我以为你只往屋头寄钱，幺儿总是说要买教材，要交补课费，所以从我这里把钱都拿去学校了。他在学校吃没吃好我不晓得，我一个老头子，腰腿又受了重伤，如果不是人家老李家接济，还有我从牙缝头扣点点儿钱，我早就饿死了。”

娟子要争辩，父亲拉住她继续说：“同村老王的儿子也在县城读书，我在养伤的时候，老王也来看过我，还送了我二十斤大米，五十斤红薯。他跟我讲，说他儿子在学校认识幺儿，他说幺儿认识学校里的啥子'大哥’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像是高中生的样子。我就觉得奇怪，学生娃娃不读书，搞啥子大哥小哥的？你爷爷说旧社会大哥小哥是土匪的称呼，解放了都枪毙了，你弟弟去认别人做大哥，啥时候枪毙了啷个办？”

 

娟子一听就知道弟弟在学校是认识了混混，“爸爸，弟弟认识的是学校的里头的混混儿，不是撒子大哥，也不是土匪，不会枪毙，你放心。”

“不是我不放心，是窝心啊，我后来也找人打听了，那些个大哥小哥，都是二流子，混混。到处坑蒙拐骗，不好好学习，还敲诈勒索，你弟弟就是上了他们的当，把你寄给他的钱，多半都拿去孝敬他们的他哥，一起吃吃喝喝，你寄给他的钱不够用了，就跑回来问我要，我要是不给，他真能把房子拆了。”

娟子心像被很很的扎了一下——她自己也没想到，一向温和老实的弟弟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也一下子明白了，家徒四壁，父亲苟延残喘的原因，她更是明白了父亲为啥不敢要她的钱——如果弟弟回来，这钱还不是就成了弟弟的，而且自己可能也要惹上麻烦。

　

大亚湾人，一个有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