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儿女|竹林居夜话

我上学的时候，是20世纪的农耕时代。父亲要管我们七个子女七張嘴，还要管七个书包，谈何容易。我们能够做的，唯有帮助父亲种田，帮助托住他的脊梁。那些年，我早早参军，道钿弟在家时间长，又是主要劳动力，干的活最多。我们七个子女合计起来，干过许多种农活，按农民的话说：“十八耙头做到透！”

锄头如笔，土地如纸。作为田园儿女，第一次在土地上挥动锄头，如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锄头的活儿，一言难尽。它的话题，打住、省略。

担草，是我们田园的第一课；尖担，是第一位老师。刚刚长大，带着新鲜感来到田园，一根小小尖担扛在肩，大人担的是成梱的稻草，小孩子担的是立在田里晒干的“稻草花”。开始两小束，慢慢增加到四束、六束，再长力气，就可以担成捆的了。多少才能担得动？父亲教我们：手托尖担的一头，能够提起来，就能担得动。

我担草时，田园离家较远。家居有棵老榕树，高入云天，看到它离家就不远了。担草沿着溪边走，不时透过溪树张望，看到老榕树了，肩上担子似乎轻了许多，只是还得绕过一座桥才能到家。“灯芯担久重如铁”，我们的肩膀越来越硬，就是在最后这段路练出来的。

能扛尖担，便能干许多的农活。担秧，担粟（谷），担草，担番薯，担甘同（土豆），担肥，担池涂（土），担喷桶浇菜……样样得心应手。

踏水车是较累的农活儿，也是基本功。我家种稻子、种柑，都是当地主要农作物，吃水量大，三天两头得车水，一小块地得车半天。踏水车，有点儿技术含量。家乡的龙骨水车模样有些古怪，由支撑的架子、带木轮子的转轴、送水用的槽桶组成。长长的槽桶像龙身似的，一头伸进水里，一头架在池头的圩堤上，槽桶里的水斗子链条一样连着转轴，人伏在车棚脚踩转轴上的木头疙瘩，转轴一动，池水便被水斗子运送上来，唱着歌儿流进田里。

“踏车啰！”父亲一声唤，我和大姐二姐应声出动。水车停放在前厅一角，父亲用一把锄头，一头车身，一头踏轴，沉甸甸地担了起来。长长的车身，不一样重的踏轴，得靠双手紧紧拽住，不时规避障碍物，一口气担到远处的柑园。大姐和二姐担着车凳、车棚杆，我拿着绳索、斗笠紧随于后。到了车水坪，父亲束上浴布，脱下衣裤，下到池里摆好车头，固定车尾。夏日，父亲安装好水车，顺便沉下水里洗去热汗，站起来时，油光发亮的宽厚肩膀，一片豆大的水珠滑落下来。冬天池水再凉，父亲照样得束上浴布下水。

“田园儿女”|绘图：阿鹏

水车踏动了，一股清灵灵的水，流进了柑园。一会儿，父亲停车下来，拿起锄头去夯实田梗、疏通流水。这时候，我便上水车“滥竽充数”了。我个子小，车棚都够不着，得系上浴布拽着。腿短脚步也不匀，有时候一脚踩空，人便掉了下来，或吊在车棚上，戏称“吊死鬼”，我没少出这种洋相。这时，姐姐立即停车，让我重新开始。加快踩踏速度时，我一旦跟上步子，小脚如飞，顿时有种成就感。水车踏久了也累，这时候最喜欢去“巡田”，看水灌溉到哪里，看水快流到尽头，精神为之一振。我常常踏累时盼望着乡下的老舅，他“上市”回去必须路过这里，每一回看到我们在车水，都会走过来替我们踏上一会儿。

就怕遇到大旱天。池塘四周农田旱情紧急，几部水车，同时架到池里，夜以继日地车水。水位迅速下降，水车够不上水了，又架一部“接力”，下面的水车父亲一人担当，我上去帮忙，心有余而力不足。池底的水，越来越见混浊，水车“吱吱呀呀”的声响，仿佛是在哭泣……

最脏的活儿要算“撑屎船”。“合作化”时，生产队为了在镇上收集肥料，用我们家的地在大门外建了一个公共厕所，回归“单干”后，厕所给了我们，父亲如获至宝。柑园需要上肥料时，租来一条船，停在我家溪边。父亲先到柑园松土培穴，姐姐把一桶一桶的肥料倒进船里。装滿后，他俩站在两边船沿，一人一根竹竿探进水里，触底后同时用力一撑，船便动了，接着有节奏地奋力撑船，我在船尾木板当桨，胡乱划着，船缓缓地前进。随着些许的摇晃，船里的肥料动荡着，散发出阵阵臭味。姿娘仔撑屎船，在本地也不多见，只见姐姐手里的竹竿，不时打出水花，阳光下的水花，五彩斑斓。

我和弟弟真正成为“田园之子”，那是干活儿使用了“浴布”之后。我第一次束上浴布，是跟着父亲去褥草。插秧后秧苗开始生长时，便要褥草。人跪在秧苗的行间，一边爬行，一边用双手搅动田泥，把杂草埋在泥浆里。有新鲜感，我干得很欢，只是来回爬行一阵子，身上便沾满泥巴，四肢也有些酸痛了。快速作业的父亲，没有催促我，只是提醒我不要损伤禾苗。有一种叫“稗”的杂草，很能抢肥料，长得比秧苗快，务必在爬行中随手清除。可它酷似秧苗，又混长在一起，难以分辨。父亲教我如何识别，我点过头后还是分辨不清，常常不是让稗子蒙混过关，就是拔了秧苗，留下稗子。父亲没有生气，歇息时拿来两株标准的秧苗和稗子，让我仔细辨认。

我头戴斗笠光着膀，腰上系一条浴布，蛮像个干活的样子。半响，母亲提着“点心”（稀饭咸菜）来了，我像“泥人”一般跳进池里洗涤，精神为之一振，累并快乐着。

束上浴布之后，我有点儿像男子汉了。父亲犁田，我会束上浴布，学着扶犁。虽然父亲还不敢放手，但我已经摸上了犁把，感觉到老黄牛的秉性。父亲耙田，我也会束上浴布，不怕泥水溅身，大胆同他一起把着耙子。看着滿是土疙瘩的水田，转眼平整如镜，阳光下闪闪发亮，心里好美。

金秋时节，割稻子和打谷子是一道丰收的风景线。智慧的农民发明了最简便的“打谷机”——“术斗”。一只硕大的木桶，一大半围上高高的竹席，桶口斜放一个带条条的木头架子，一束谷子用力打下去，“澎”的一声伴随着谷粒脱落的声响。打谷手都是壮劳力，一大把谷穗在他手里翻转击打两三下，轻轻一抖，谷粒便脱得干干净净。我开始学习打谷，谷穗不敢多拿，翻转也不够灵活，要多打几下。干这种活儿，要束上浴布。

父亲教我“浇菜”时，把一副“喷桶”连同浴布交给了我。喷桶很特别，两只木头水桶下端安装一截竹管，成45度角，封闭的一头开了半拉出水口。挑在肩上一边沿着田垅走，一边用手控制木桶倾斜度，水便从口子流出，像两朵孤形的水花。初学时，当木桶不听使唤和步子零乱时，水会溅到身上……

20世纪５０年代，是我懂事、成长的年代。我们帮父亲种田，田园教我们做人。难忘那锄头、尖担、水车、屎船、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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