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春节前，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先生与摄影师邱晓宇女士在不散居就“摄影的时代性”“多重曝光的主观性时空”及“镜头下的新长安精神”等观点展开了即兴对话。这次对话所探讨的问题的广泛性和深刻性不仅对艺术创作者在理念上有一定的指导作用，而且也对长安精神进行了重新审视和反思，极具价值、意义深远。9月，本文录入《影绣长安：多重曝光构设影像新秩序》一书，现将对话全文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摄影观念：由纪实到现代主义、表现主义
邱晓宇：说起西安城墙，平时大家看到纪实的片子多一些，我的立意更偏主观，目前也正在建构自己的摄影理论体系，其中融入了“传统之美”“维度探索”“表现形式探索”三个方向的思考，组照《方城悟道》中的13 张片子在其中都有所对应。
肖云儒：你钻研得很深。我看了你的《影绣长安》作品，它激发了一个搞评论的人言说的欲望。因为我在文联工作的关系，与陕西几代摄影人都有接触。陕西的摄影，在我的印象中基本上是分两个派系。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比较流行一种偏艺术化的摄影，主要代表人物有龙吼、陈宝生这些老摄影家。他们偏重于对于画面曝光的艺术感觉和场景的艺术布设，追求精致。这是第一个流派。改革开放之后另外一个流派崛起，这就是纪实——逼真写实的流派，站在这个流派前沿的，最早有侯登科、胡武功。他们主要的手段是发现和捕捉，拒绝摆布。他们认为直面现实才能直面历史，这是一种新历史观在摄影实践中的体现，与当时的社会思潮也有一定关系。
一开始，你的年轻使我误以为你的《影绣长安》是胡武功系列的。看了作品以后，出乎意料，产生了一种审美的诧异！我觉得，你似乎属于一种新的摄影观念和摄影流派，由纪实主义一步踏上了现代主义、表现主义的路子。陈宝生他们是在再现的基础上修饰生活，胡武功他们是坚守纪实不修饰生活，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的摄影客体已经不完全是镜头前的客观对象，而是你心中的、情绪折射中的客观对象，是主体中的客体。你总是力图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客观物象中，找出只有晓宇你才能够、晓宇的镜头才能够感知的东西。可不可以说它是对于以前以客体、客观世界为主体的摄影观念的一种逆反呢？它是以心灵为主体的一种摄影，但是它跟绘画又不一样，并不是你自己拿笔创造的，你还是要曝光，对于客观事物从各个角度要做摄影的真切的曝光，然后组合成相。
邱晓宇：还是需要借助物体的有形之象，来表达自我意识的内核。
肖云儒：对，不离开物体的外形，却又要表达内心世界，这就更难。为此你必须先寻找到一个能以表达你心中想法的对象，接着又要寻找到一种能以对象为素材来倾诉自我的恰当的表现手段。以前，摄影家主要被客观世界所摆布，主观能动的幅度虽有大有小，总体上很小、很受局限。无非是什么曝光时长啊、光圈大小啊这些技巧上的能动性。而你的摄影创作，主体是自己，是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只是素材、只是资源，所以很有个人的特色和气息。你能把长安城、钟楼、护城河……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这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或者说玩弄于镜头和光影之中。这其中反映的就不止是一种艺术思潮，更是一种社会思潮。它传达了一种信息：一个更个性化的社会、一种更自我的艺术正在到来，这必然要在摄影艺术实践里有所体现。就是说，你们不再满足于人人都能看到的这个世界，而是要把这个世界拿捏、揉搓，用光影来揉搓，变成心中的世界，再反馈给这个社会，在传播中寻找更大幅度的共鸣，这个难度更大，也更有意义。你的摄影艺术观念很新。我可能孤陋寡闻，很少看到一种非常客观化的艺术样式——摄影，居然能够把主体能动性发挥到如此程度！像这幅《纵横》，城墙跟城楼多重曝光，缀连组合成像，造成了一种连绵不断的时光重叠和历史纵深的感觉。
邱晓宇：拍的时候我在想，城墙虽然是军事上的守势，但也是文明向外扩张的基石，因此有意令构图呈放射状扩张，突破城墙给人一贯的封闭印象。将事物的多面性呈现在视觉化的表现中，也间接体现了我的辩证观。
肖云儒：我们看城墙大都是仰视的，而你这个多重曝光的城墙和你起码是平等的，甚至比你还渺小，这整个观念就变了：我们不见得一定要仰视我们所拍摄的对象。就因为城墙代表着历史，代表着魂脉，我们就一定要仰视它吗？不见得。这个观点跟我的主张是相符合的。因为我讲过，我们陕西人，强调更多的是怎么当好子孙，我们要继承周秦汉唐的什么，但是我们很少思考，尤其是激烈而深邃地思考，我们怎么当好祖先？我们怎么把这块土地耕耘地比前人更好、更丰腴、更美？我们给后代留什么？我们要考虑这个。所以你传达的是一种新的社会观念。
影像美学：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糅合
邱晓宇：中国书画艺术因侧重主观表现历来被看作创作者的“心之印”，而我觉得摄影艺术应该能够表达“心之像”，两者在表现对象上都体现着“主观性时空”。具体来说，多重曝光创作手法跟中国画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立意，都是意在笔先；取景，都是移动取景；构图，都需要经营位置，也相对地不为时空所限。您看我这组照中，有中国画写意风格，有中国的意象符号，还有就是传统宗教的影响，另外也涉及中国古典哲学思考……
肖云儒：对。我是刚刚才听到你说这个理论框架，但我已经从作品中感受到了你的艺术观。你很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其实你这个传统之美里面已经糅合了现代之美。比方说，“意在笔先、散点透视、移动取景”，这是传统的，但是“不为时空所限”，这就是现代的，也是传统的。还有符号化、装饰化……将哲理的思辨糅入形象的再现，这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所以，我觉得你走这个路子挺自觉，你明白自己内心有两个美学流脉，一个是传统的，一个是现代主义的；一个是再现的，一个是表现的；一个是客体的，一个是主体的。这样两个坐标。今后会演化为镜头艺术表现的各种各样的手段、维度、时间。如果你更精益于这种糅合，更在意传统美学中的现代感觉和西方美学中的东方感觉，那么很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接受面较宽的流派。单纯的传统并不是最好的坐标，最好的坐标是中庸，因为它是随着时间和空间各种元素的变化而变迁的，是动态的、活性的。时代的发展不像翻书页，截然翻过一页，它是长卷连绵地展开。因此每一个当下画面都蕴含着过去，暗示着未来，因此我们的艺术作品，必须也是过去、未来，东方、西方相糅合的。从你摄影创作的具体情况来看，我以为应该以西方表现主义为主干，同时吸收中国的传统；以创新为主，同时用一些符号、画面唤起东方读者对传统的记忆。我觉得若要说流派的形成过程，可能是“小众闯流派江山，大众坐流派江山”的过程。今天是我主动给你谈这些，因为我感到有话可说。那么你要有大的建树，要叫整个审美空间都认可你，就必须要糅合或者适度地兼顾各种趣味，让各种时空的元素像长卷一样，融汇起来，连绵起来……
多重曝光：影像中的主观性时空
肖云儒：多重曝光就是在摄影的静态中糅进动态，就是让静态变得动态化的过程。当然，摄影的动态又区别于影视，只是无数个间断的静态曝光的动态组合。你找见了摄影在瞬间定格中动态化的方式和手段，这就是多重曝光——同一物像在不同环境下、不同光影下若干时间点的叠加。
邱晓宇：有一年我的主题是拍“时间”，我在想，摄影区别于其他二维艺术的特征是它有时间的融入，后来发现这种时间因素可以在多重曝光上多加利用。就像您说的，它虽是静态的，但是许多个时间点的罗列，便多少动态化了。
肖云儒：摄影美学最关键的词就是“瞬间”——将瞬间变为永恒，这就是摄影。捕捉到一个典型的瞬间，有着大信息量，如审美信息量、社会信息量的瞬间，曝光、定格下来，然后传至久远，这就是摄影。但是你现在把这个瞬间的概念扩大了，瞬间不止是一次性的，可以是多重瞬间、多维瞬间、多点瞬间、多时空的瞬间组合，这给摄影提供了太多的可能和想象。
邱晓宇：在做维度探索的时候，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摄影本来就在模拟三维的效果，然后我用打散影子的方法找到了它回归二维的路子，说到四维就是我刚说的它有时间的融入。本来以为，到了时间这个点就把维度试验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在艺术史上看到了一句话“艺术必须要有观众才能称其为艺术”，观众的维度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直到拍到了《“月”迷钟楼》，我觉得我把观众的维度也引进来了。
肖云儒：维度变了，瞬间也变了；维度是多重的，瞬间也便是多重的，因此钟楼的空间也就多重化了。你找到了大家素常看不到的那个钟楼空间，这样就在习惯性的对象中找到了崭新的艺术亮点。
邱晓宇：多重曝光能够由创作者根据主观意图，操控相机对于三维时空的翻译、编排、重组，而后以崭新的二维视觉显现。这里面关于显影的核心原理我称之为“影调互冲”，它不是简单地进行影像重叠，而是利用底片深色显影和浅色消解的感光特性，对画面进行规划和掌控，它完全不同于暗房和 PS 后期那种类似绘画效果的二维素材叠加和修饰。
肖云儒：你在创作层面和思考层面的这些想法都挺新。
镜头中的长安：有没有新的可能？
肖云儒：《影绣长安》组照探索和表达的已经不只是十三朝古都长安了。怎么说呢，《影绣长安》已经是现代环境中的长安，是现代人眼中的长安，是现代摄影家心中的长安，是不是这样？《影绣长安》中的长安精神也不见得是原来传统的长安精神。长安新精神？长安新艺术？长安新摄影？这样说……长安，有没有新的可能？镜头中的长安，有没有新的可能？其实，长安精神从来不是固化的，它是有生命力的，是继承、延展、蜕变、涅槃中的活态生命。长安精神的可能性真的还有很大空间。
邱晓宇：谢谢您给我这么多启发！我想，“城墙”作为载体很适合深挖，它既可以看作西安精神的物化，也是摄影将思想视觉化可借助的有形之象。建筑里边涵盖的文化信息特别丰富，最重要的是启发了我对空间、时间的理解，所以我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建筑折射信仰，摄影亦如此”……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