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裤子

父亲去世的第十年，无论我们在什么样的一种情况下说起他时，母亲都不会再流泪了。起初，我们以为母亲是终于接受了这件事，接受了生活对她中年丧夫的伤害，直到无意间的几次，我看到她整理父亲的旧物时，对着父亲的裤子黯然落泪，我才恍然，原来，在她的心里从来都没有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这个角色都是很陌生的，他很少在家，也可以说是他是长年累月都不在家的，因为一年到头，我也就只有过年的那几天里能看到他，其他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外地工作。

记得我第一次知道父亲在外地工作是做焊工时，已经是上中学了。有次数学成绩考得特别糟糕，又碰巧母亲在洗衣服，听说我考得很差劲时，她很气愤地抬着手上还未洗好的父亲的裤子数落我：“看到上面破破烂烂的小眼眼了吗？这都是被火星烫的，你爸爸每天在外面就是穿着这样的裤子干活的，你的学费就是爸爸这样做焊工一点一点赚来的？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那天，母亲骂了我很久，说到后来的时候，她忽然攥紧着手上的裤子哭了起来。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个很伟大很能隐忍的女人，父亲常年不在家的那些日子里，无论家里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或者是我和弟弟妹妹忽然生多么急的病，需要花多少多少钱，她从来都不会哭。哪怕是有一次弟弟半夜发高烧，家里又没有钱，请不来医生给弟弟输液，她要在磅礴雨夜里，找邻居一家一家地去借钱，她都没有在我们面前哭过。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那样无助的哭，不过，那时我还分不清楚，她的哭泣是因为我考砸让她失望了，还是别的什么。

由于跟父亲的感情很一般，又加上母亲一贯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对于焊工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一直都不太了解，只依稀记得，每年的炎炎夏日里，母亲总会对着院子里的杨树说一句，这么热的天，你爸爸如果在室外焊东西的话，一定会很热的吧。

那时，她的这句话，听在我的耳朵里，不过就是听一听，我从未放在心上过，也想不明白她何以为会在家里发出这样的感慨，在我的认知里，父亲每年从外地回来过年的时候，在村里，都可以算得上是风光又体面的，至少，比我的一些常年在田间劳作衣着邋遢破旧的同学父亲们强多了。

那些年月里，有父亲撑着家里的一片天，所以我从来都不会去想，他在外地工作是怎样的？甚至我都不会去想，为什么母亲会总是留着他那些上面全是细细碎碎的被火点烫过的裤子，又为什么母亲还总是会在看到那些裤子时，都会眼圈红了又红，然后又默默地把那些裤子一一叠起来，放在衣柜的角落里。

父亲去世那年刚好四十二岁，他生病的那段时间里，母亲一直陪着他，每天都跟他说很多很多的话，那时父亲已经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平日里铁骨铮铮的一个人忽然就变得很脆弱，总是说几句话就开始掩面痛哭起来，倒是从前在他面前没那么坚强的母亲从来都不在他面前落一滴眼泪。

家乡小镇有个规矩，如果是还算很年轻的人要去世了，他的家人就要给他买一身质量很好又很贵的衣服给他，当时母亲也给父亲买回来一身很体面又贵的衣服，就像是往年里他每年从外地回来时穿的那般，父亲看到衣服的时候虽然开心，但也责怪她，说是家里的孩子还都太小，以后还有太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干嘛要花这个钱给他一个将死之人？

母亲不说话，就只是笑，其实当时我包括还有家里的很多亲戚，都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在父亲的葬礼结束以后母亲放肆地大哭一场过后，才告诉我们说的，她说父亲这一生太短暂，年轻的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他对他自己又太抠门儿了，总是舍不得买好一点的衣服穿，临了临了，当然要给他穿好一点，最后，我听到她小声地说，他所有的裤子，没有一条是完整的，你们都没见过，裤腿都被火星烧成了什么样子，他在外面这么多年太不容易了。

说到最后，母亲的眼泪又一下蔓延起来。

我就是从那天起，慢慢地懂得了母亲每次看到父亲的裤子时都要流眼泪的原因，只是那时，我领悟到的的是母亲的眼泪是因太爱父亲，太心疼父亲而来的，不曾想到她透过那些被火星烫过的裤子看到的其实是生活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