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集外诗拾遗笺注009

 

壬申年秋杪杂诗

 

一

著甚由来又黯然，灯昏茶冷绪相牵_（1）。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复一年_（2）。

 

【笺】

此组诗初刊于1933年12月1日《国风半月刊》3卷11期，亦收入《中书君诗》。又见《钱锺书致罗家伦信札两通》，题下注：“二十一年秋”。即作于1932年的秋季，此时钱钟书仍然在清华大学学习，此年3月，与杨绛相识，并迅速坠入爱河。从这组诗中，就可以感受到钱锺书的情爱的真挚与深沉。从此开始，钱锺书的旧诗就出现了富有李义山诗风格的爱情诗。

这第一首是，描写自己无名伤神，感叹新的一年又过去了。

【注释】

    （1）“著甚”二句：因为什么感伤的心境又侵袭而来？昏黄的灯光，变冷的茗茶，思绪牵人。

    著甚：即“着甚”，凭什么，因什么；苏轼《满庭芳》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黯然： 神情感伤。唐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绪相牵：牵人思绪。此当指思念杨绛的情绪。

（2）“春阳”二句：春天阳光灿烂的诗，秋天飒飒求生的赋，没有多少风光景致，一年又要过去了。

春阳：春日阳光；汉荀悦《申鉴·杂言上》：“喜如春阳，怒如秋霜。”春阳歌曲，即是写下的春天的诗篇。

秋声赋：此指描写秋声的歌赋。

光景：风光。唐韩愈《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诗：“是时山水秋，光景何鲜新。”

二

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_（1）。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殷勤枉探看_（2）。

 

【笺】

第二首诗，较多地运用了李义山诗的意象，写自己欲与杨绛相会的信息难通的焦急难耐。据杨绛说，钱锺书与他相识后，“信很勤，越写越勤，一天一封。”

【注释】

    （1）“海客”二句：海外来客谈起海上仙山瀛洲，路途遥远漫长，又有罡风和弱水，到瀛洲很艰难。

海客谈瀛：见《无事聊短述》第四首注（1）。

首句语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罡风：道教谓高空之风。明屠隆《彩毫记·游玩月宫》：“虚空来往罡风里，大地山河一掌轮。”

弱水：古代神话传说中称险恶难渡的河海。《海内十洲记·凤麟洲》：“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

此以“罡风弱水”，形容到仙山瀛洲的艰难。

（2）“巫山”二句：巫山已经像神山那么遥远了，青鸟啊，你殷勤传信去探看，也是枉费力气。

巫山：借为男女相会之所。典出战国宋玉《高唐赋》序：“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之立庙，号曰朝云。”五代冯延巳《鹊踏枝》词之七：“心若垂杨千万缕，水阔花飞，梦断巫山路。”

神山：此即指首句所写“海客谈瀛”的仙山。

青鸟：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信的神鸟，亦为信使的代称。《艺文类聚》卷九一引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汉武帝)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两青鸟如乌，侠侍王母旁。”

第四句借用唐李商隐《无题》诗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原句，改“为”为“枉”，表达了钱锺书的担忧与焦虑。

 

三

颜色依稀寤寐通，久伤沟水各西东_（1）。屋梁落月犹惊起，见纵分明梦总空_（2）。

 

【笺】

    第三首诗，写钱锺书日夜思念杨绛，忧心终不能和以及好梦惊醒的怅惘之情。

【注释】

    （1）“颜色”二句：无论是睁着眼，还是睡梦中，依稀都是她的面容；长久来惆怅我们两人，如沟水东西分流，最终不能相和。

    颜色：面容；南朝梁江淹《古离别》诗：“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

寤寐： 醒与睡。《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毛传：“寤，觉；寐，寝也。”

沟水各西东：语出汉卓文君《白头吟》：“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这是比喻两情不能相和，如沟水一向东，一向西。

（2）“屋梁”二句：落月照在屋梁上，也把我惊醒，梦中看见的清清楚楚，总归于一场空。

屋梁落月：月光落在屋梁上；语出唐杜甫《梦李白》诗之一：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顔色。”此处形容杨绛颜如月，故有“惊起”之语。

梦总空：梦中总不是真。宋仇远《清平乐》词：“谩留两袖春风。罗浮旧梦成空。独对阑干明月，教人犹忆山中。”

 

四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_（1）。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_（2）。

 

【笺】

此是写钱锺书接到杨绛来信，激动得流泪的情形。。

【注释】

    （1）“缠绵”二句：词意缠绵哀婉的好文章，凄美的眷恋足以令人断肠般悲伤。

缠绵悱恻：形容文辞情深意厚，哀婉动人；清陈裴之《香畹楼忆语》：“前读君寄幼香之作，缠绵悱恻，如不胜情。”

粉恋香凄：即“香凄粉恋”，以粉、香装饰“凄恋”，凄恋，即凄凉眷恋，清徐坊《孟夏朔日立夏作》：“不知今夕是何年，晓钟声动空凄恋。”可见“粉恋香凄”，形容一种打动人的凄美眷恋，尚未见前人语句中，或为钱锺书自铸词。

（2）“报答”二句：报答你的痴情，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只有一把辛酸泪，泪落千行！

辛酸一把泪：语出曹雪芹《红楼梦》缘起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苏轼《江城子》词：“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五

依孃小妹剧关心，髫瓣多情一往深_（1）。别后经时无一字，居然惜墨抵兼金_（2）。

 

【笺】

此诗中的“依嬢小妹”，指的是钱钟书的妹妹钱锺霞，生于1916年，此年1933年，为17岁，尚在家中。

【注释】

    （1）“依娘”二句：听娘话的小妹对我特别关心，从小时就感情丰厚，一向地情感深。

依娘：听妈妈的话，指听话的孩子：《警世通言》 第三十七卷《万秀娘仇报山亭儿》：“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依娘言语，不肯胡行。”

髫辫：垂髫与辫髻之时，指幼年。 

多情： 富于感情，常指对情人感情深挚；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一往：一向；清纳兰性德《蝶恋花》：“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2）“别后”二字：从分别后，好久没来一封信，居然是吝惜笔墨像吝惜好金子！

惜墨：本指绘画吝惜笔墨，不多用笔；明陶宗仪《辍耕录》卷八：“李成（绘画）惜墨如金，是也。”后亦多用于吝惜文字。

兼金：价值倍于常金的好金子。《孟子·公孙丑下》：“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赵岐注：“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

末句显然是调侃的话。

 

六

不觉前贤畏后生，人伦诗品擅讥评_（1）。判将壮悔题全集，尽许文章老更成_（2）。

 

【笺】

第六首诗，是钱锺书写自己自承好讥评前贤，而不思改变，宁肯老来后悔，任人评论只有到老，文章才成熟。这种性情，可谓至老未变，看看钱先生《容安馆札记》对前人的品论，独出只眼，不从流俗，少所许可，便知一生未变。

此首诗全由杜甫《戏为六绝句》的第一首生发。

【注释】

    （1）“不觉”二句：没感觉到前辈贤者会畏惧后辈人，无论人的才能和诗的格调，擅自地讥笑评论。

“不觉”句：语出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人伦：人才。《北史·杨愔传》：“典选二十余年，奖擢人伦，以为己任。”

诗品：诗的品级格调。金元好问《自题＜中州集＞后·锦袍》诗：“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2）“判将”二句：豁出去年纪大了用“壮悔”来题自己的全集，尽管允许他们品论我是老来文章才成熟。

判将：即“拚将”，豁出来之义。唐骆宾王《畴昔篇》：“判将运命赋穷通,从来奇舛任西东。”

壮悔：年纪大而后悔；清杨际昌《国朝诗话》：“孔东塘尚任用侯方域、李香君事作《桃花扇传奇》，诗人题咏甚多。……商丘宋太宰荦云：‘血作桃花寄怨孤，天涯把扇几长吁。不知壮悔高堂下，入骨相思悔得无？’乃朝宗针砭也。”明末侯方域结集名为《壮悔堂集》。

尽许：都被评论。明金幼孜《元夕午门观灯应制》：“东风一曲升平乐，此夜都人尽许听。”

文章老更成：语出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一：“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七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清风恻恻寒_（1）。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_（2）？

 

【笺】

    诗写深夜还不如睡觉，因为无人来赏星看月。反衬无人相约的苦闷无聊。

【注释】

    （1）“良宵”二句：深夜里幸好被睡眠来相欺骗，风吹得猎猎响，冷得寒飕飕。

良宵：深夜；唐李峤《饯骆四》诗之二：“甲第驱车入，良宵秉烛游。”

苦：幸好，幸亏；宋史弥孙《红雪》：“苦被东风爱装景，借些红雪打阑干。”

相谩：相欺骗。宋陈造《水调歌头》词：“定笑芙蓉骚客，认作东风桃杏，醉眼自相谩。”

恻恻：寒冷的样子；唐韩偓《寒食夜》：“恻恻轻寒剪剪风，杏花飘雪小桃红。”

（2）“如此”二句：这样的天上星辰，这样的月儿，和谁来指点欣赏，和谁来观看？

“如此”句：句式如李商隐《无题》诗“昨夜星辰昨夜风”一句。

“与谁”句：句意如宋洪适《浣溪沙》词：=“中秋后夜与谁看”一句。

 

八

困人天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_（1）。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_（2）。

 

【笺】

    此句所写秋日雨夜独眠，夜凉似水，秋虫唧唧的凄清情怀。

【注释】

    （1）“困人”二句：睏人的天气，无聊的时光，腻在枕上被里，好梦也不能实现。

困人：使人困倦。宋苏轼《浣溪沙》词：“困人天气近清明。”

奈何天：令人无可奈何的时光，表示百无聊赖的思绪。明汤显祖《牡丹亭·惊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泥煞：即“腻杀”，纠缠之极。杜甫《冬至》：“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

梦不圆：之梦中所见不能实现。宋晏殊《采桑子》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

衾函：被与枕。函，枕函，枕头；唐司空图《杨柳枝寿杯词十八首》之六：“偶然楼上卷珠帘，往往长条拂枕函。”

（2）“苦雨”二句：连阴夜雨像泼下寒气，长夜似水寒；百虫鸣叫的声中，害怕独自睡眠。

苦雨：久下成灾的雨。 《左传·昭公四年》：“春无凄风，秋无苦雨。”杜预注：“霖雨为人所患苦。”

似水：此指“似水”之寒。宋苏泂《荷花》：“昨夜夜凉凉似水，羡渠宛在水中央。”元王恽《南乡子》词：“轻寒似水，纤雨如尘。”

 

九

峥嵘万象付雕搜，呕出心肝方教休_（1）。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_（2）。

 

【笺】

    此首诗写多愁善感地呕心写诗，容易愁白了头。带有自嘲的意味。

【注释】

    （1）“峥嵘”二句：随岁月儿消逝世间万种景象，都交给文字来雕刻捕捉，呕出心肝才罢休。

峥嵘：形容岁月逝去。《文选·鲍照＜舞鹤赋＞》：“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李善注：“岁之将尽，犹物之高。”

雕搜：刻意来修饰文辞；搜，通“锼”。《通志·图谱》：“义理之学尚攻击，词章之学务雕搜。”宋李弥逊《寄题翠樊亭》：“雕搜苦欲觑天巧，造物有灵应作恶。”

呕出心肝：语出唐李商隐《李贺小传》：“﹝李贺﹞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见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始已耳。’”后即以之形容构思诗文时的劳心苦虑。

（2）“春有”二句：春天有春愁，秋天有秋病，多愁善感，平白无故地就愁白了少年头。

春愁：春日的愁绪。南朝梁元帝《春日》诗：“春愁春自结，春结讵能申。”

秋病：感秋而生愁病。白居易《酬皇甫郎中对新菊花见忆》：“爱菊高人吟逸韵，悲秋病客感衰怀。”

等闲：平白无故。唐刘禹锡《竹枝词》：“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