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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纬:故乡素书(三章)

遥远的芭茅

海山是幕阜山脉丁母山的支脉,由家门前几座不规则的山梁挤成的群山。说是山,其实是山体不高的丘陵。山脊是坚硬的岩石,山脚下建了一座硕大的石灰窑场,山上山下长满了芭茅。芭茅丛中偶尔钻出一两株杂木树,正好成了分辨山梁的旗杆。一年四季,仗着山脚下窑工的照应,牧童将耕牛抛放在这些山梁上,自顾玩着游戏。哞哞的叫唤声此起彼伏。夏初满坡披绿,正好刈割牛草。

夏秋芭茅花开,似一柄利剑,茅头直指苍天,头顶的茅絮似乎在扫去满天的云霾。

到了冬日,海山金黄一片。忙完了一年的农事,父母才愁起我们下一年学费。父亲上山挖老树蔸,大姐则带上我上山采割芭茅。连续几天,我们有选择地伐倒高挺粗壮的芭茅,剔除茅叶和茅絮,将芭茅秸秆一捆捆挑下山。即使连续下了几天大雪,天刚刚放晴,大姐仍带上我往山上赶。山上的芭茅全都匍匐在地,这时穿行在芭茅丛中似乎更为便捷。倒伏的芭茅再不会划伤我的小脸,只是戴着硕大手套的小手冰凉彻骨。

我用镰刀拍打芭茅上的积雪,用刀尖勾起一些粗壮的用力采割。采割这些造纸的原料,换回自己的学费。

其实大姐每年冬日都要采割芭茅秸秆和黄荆条,芭茅杆和黄荆条是补贴家用的重要收入来源。大人们一年四季忙农活挣工分,大姐没进一天学堂,她却承揽了全部家务,我一来到世上就成了她的累赘。

我出生时,恰遇三年困难时期尾声。母亲没有奶水喂我,大姐每天采割芭茅杆、黄荆条和小水竹换取白糖掺入大米糊中将我喂大。后来让我自己挣学费,姐姐则挣钱补贴家用。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指的正是芭茅的品格。每至犁耙水响,耕牛就要吃青草。每天放学归来,一群放牛娃就手持镰刀上山刈割嫩绿的芭茅芯扎成一小捆一小捆背下山,送生产队过秤记工分。夜间,送各户将耕牛喂饱,第二天继续犁田耙地。

山火烧过的芭茅长得更快。芭茅疯长,一片青绿。通过放牛娃的传递,漫山遍野的芭茅芯传送给耕牛,疲而不饥。这种特殊的供给方式,也确保了集体耕牛的膘肥体壮。

父亲习惯以竹枝、高梁穗扎扫帚,结实耐用。茅花飘花季节,偶尔采集一些茅花扎成扫帚,也只是配在高粱穗扫帚一起,城里有人需要时送一送。

秋后的芭茅则派上大用场。集体的林木不能轻易砍伐一棵,芭茅则成为放牛娃砍柴扛回的主要柴火。火塘烧木柴木桩,土灶“噼噼啪啪”全靠芭茅支撑。飞舞的烟尘掩覆在灶膛里,煮饭炒菜则扎一小把芭茅,一小把接一小把塞入灶膛,那是急一乘紧一乘的灶火。煎锅贴、焖饭则需要一小根折叠的芭茅,文火慢煎慢焖,让香味漫满厨屋。

父亲每年为牛栏猪舍屋顶翻新,都采集一大堆芭茅。父亲精心编织屋顶,帮牲畜遮风挡雨。屋侧立了几十年的猪舍牛栏,都是那一丛丛芭茅横卧屋宇。

在“绿满荆楚”“森林质量精准提升”等系列政策推动下,数年的发展,海山满坡满岭都长满了经济林和楠竹,山脊上则披满了灌木。

家兄在山脚下培植的桃、李、梨树之类的林果,每年都有三两万收成。

曾伴随我成长、撼动我灵魂的海山芭茅已经成为遥远的故事。

人们只是在一次偶遇、一次追忆中审视一丛芭茅留下的印记。

绵延的楠竹

一场暴雨将冬日的丁母山洗了个遍。“霁雨天迥,平林烟暝”。金黄的竹叶似有万道霞光照射,这瞬间放晴其实是一种假象,原来是冬日纷披的竹叶散射的道道“霞光”。

相传,丁母山因三国时期吴国大将丁奉母亲葬于此而得名。

大集体时期,丁母山封山育林非常严密。在一些肥沃的山坳,楠竹粗如水桶。每年伐竹都是国家计划调拨。伐竹没有伐木那样困难,竹是空心的,枝丫也不会盘根错节。竹巅往坡上倒,竹蔸往坡下滑。伐竹之前“喊山”,坡下的人畜一律清退。楠竹平放在斜坡上,先清理竹枝,再推送下坡也是一种方法。

高中毕业不满17岁,却成为挣工分的正式劳力。二兄带我上丁母山林场融入竹农,为竹林清障、除草,并挑选竹种掘起外销。

作为少年,伐竹的技术活、力气活都将我撇开,我只能在竹林中做些粗活。

清障、挖山,让楠竹轻松地生长,这是竹农给竹林的一项特殊待遇。

选择的种竹不能太大。每株楠竹都有一根南北或东西走向的主竹根。根据竹叶生长的方向,找到主根后,将两侧的土松动,主根留长二尺以上,竹蔸两头分别斩断,竹蔸四周保留细小的根系和足够的泥土,形成一个圆球。楠竹有公母之分,这些都通过竹节和竹枝来鉴别。种竹相对要小,而且一定能长出竹笋。

种竹出土后,为避免泥土流失,竹农将竹蔸用草要子或布条捆扎,像襁褓的婴儿裹得严严实实,不让竹系暴露。不满17岁的力量,一天能拼出10来棵就精疲力竭了;二兄挖上30棵都算轻轻松松的。林场计工员验收给我们结算3毛钱一棵,凭自己劳动,拿上两块多钱,可在学校吃上半个月的伙食。

楠竹移栽到瘠薄的巴茅山、石头山或村里的宅前屋后,村民会受益匪浅。那时候,很少使用水泥,门前的泥场子想晒一些粮食或蔬菜、干果,常常使用晒簟。晒簟两头分别裹一根竹杆,比竹席收卷起来方便。长一丈五、宽八尺,收了果蔬一卷,细绳一系,扛起来放在门角不占地,家家户户都有三两床。竹篮、箩筐、筲箕、簸箕、竹笼、竹兜、竹椅、竹床、竹梯、链杖、竹耙等系列竹产品都是父亲带我们几兄弟学会自制。这些生活用品虽然用不完,也仅是送人,只能尽一种情义。父亲农闲时节带着全家通宵达旦赶制的则是一种商品——篾折。篾折又称煤折,是用于煤矿巷道向前掘进时档往头顶的煤层,然后用木桩顶起煤折,推进一条条采掘巷道。煤折是小木棒和小水竹组成,小水竹一劈两半,直接攀在一米长的5根小木棒上,也没有损害集体的树木和竹林。所以编煤折卖钱也是各家各户补贴家用的重要经济来源。

随着现代工业的发展,竹器产品日趋减少。当年送一套筲箕、几把竹椅给城里客人,属于贵重礼品,如今这些已成为不屑一顾的沉重包袱;抑或成为博物馆的珍藏品。塑制品、铝制品、合金制品已深入城乡千家万户,既轻便又节约空间,家家户户的水泥场,更是取代了晒簟之类。

改革开放后,家乡楠竹面积扩大到十万亩。星星竹海、随阳竹海,楠竹深入千家万户,此消彼长,楠竹售价却是暴涨暴跌。如今楠竹主销当地几家规模竹地板厂、造纸厂,抑或加工成半成品外销,节省原竹运输的运费和力资费。

“不滞于物,不殆于心。”竹农尊崇楠竹的品格,再次拓宽新思路。在随阳、在双坵、在市工业园区,竹笋被加工成罐头、袋装笋干及系列地方文化品牌产品。竹农从舌尖上感受楠竹发展的前景,品味楠竹延伸的空间。

故乡的公路

故乡的公路是107国道很不显眼的一条支线,曾经是中伙铺通往神山的一条“中神”石板古道,正好打门前经过。花园村、驼岭村、张皮村、琅桥街道、埠头村……。这些古村落像珍珠一样,星星点点缀满了古道。古道则像一根彩线串起了繁星般的古井古树和捣衣洗菜的古塘古堰。

古道全长二十公里,四百多年历史。在没有铁路和公路之前,这条古道是古代商贾和行人必经之道,是脚夫们肩挑背驮的生存之路。相传四百多年前,石坑一位祝姓石灰经营商,在运送石灰途中,每遇阴雨天,道路泥泞则无法成行。为方便脚夫和行人,他出资修筑了这条石板古道。

据祖辈们回忆,从陆水石坑码头运送木方(半成品木料)、苎麻、石灰、木炭到神山湖埠头码头,通过集装船,运至长江口。客商收购木方销往汉阳木行,收购苎麻销至汉口纺行,收购石灰、木炭分别销到武汉三镇建房、取暖。

在中伙铺、驼岭、琅桥、埠头等几个村落,木板门和木橱柜形成的商铺相对集中。为方便客商和脚夫们中途歇脚、吃饭,古道的饭铺、旅馆也应运而生。沿途村落以程、田、王、张等大庄大姓为主,同时杂居几十种姓氏。虽然这些村落的村民祖籍都来自江西,仍有很多住户是江北人和湖南人,这类住户则是来自解放前躲避灾年逃荒落户的。我族下大娘就是沔阳逃荒过来的。

在石板古道上,除了传统的肩挑背驮,鸡公车是主要的运输工具,二十公里古道留下鸡公车深深的辙印。鸡公车成为古道上的“滑轮”,穿过一个又一个珍珠般的村落。随着时代的发展,村落的农产品不断丰富,珍珠更加璀璨夺目,山外的“滑轮”也更新换代,牛车、板车、自行车、拖拉机、卡车、客车、小轿车陆续滑入人们的视线。

上世纪60年代,国家开始修筑一条土路连接107国道,直达县城。土路正好与石板古道平行,有的路段则交叉重叠。土路成为107国道主动脉的一条支脉。

新建的土路虽然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离县城的直线距离还是缩短了不少。养护人员每年在路基上不断垫加三分子、四分子硝石,卡车、农用车、拖拉机等各类车辆行驶还是较为方便。

农业生产资料、粮食油料、农副产品、工业加工辅料、工业产品、生活日化用品,车辆承载了这些产品和资料的进出运输,在落后的山区是一桩神圣的幸事。

土路通车时,我们正值学童。我们追赶着卡车,掩覆在遮天蔽日的灰土中。那卡车的拖斗搭上的不仅是我们渴望的小手,而是满车的希望,是对山外的憧憬,是踽踽而行的求知路。

路两边的农作物,树木都覆盖厚厚的一层灰土,但为人们带来的是交通便利,是生活喜悦,是未来畅想。

那时候还没有乡村客车,到县城或步行、或坐顺风拖拉机上国道,再转乘进城。

我的高中语文老师是武汉知青,每次到武汉都是抱着小孩步行10多里土路,上国道转乘火车或客车到武汉。夏日,土路经过的村庄沿途少不了卖茶水的,干不了,渴不着。沿途的一座水库,两片茶园,几畈农田,都给人带来美丽的风景和无限的希望。每一个村庄都掩映在桃园、李园和风景迤逦的古村中。

土路通客车是1980年代后期的事。土地承包到户后,人们出行购种买肥,急需以车代步。乡村客车从县城直达家门口,客车上的欢声笑语也漫到了家门口。

本世纪初,国家规划村村通、村组通,像蜘蛛网一样的水泥道通到了村口,连起了千家万户。粤港澳高速、武深高速、京广高铁陆续在家门口拉开序幕,不断运送的石料让土路不堪重负,像油脂太厚的血管,辗压成凹凸不平的土路交通常常受阻。

土路不过是路网主动脉的一根毛细血管,当国家大工程全部竣工之后,对土路开始降坡、拓宽、硬化路基,一条柏油路似飘带穿回故乡。

一条在风雨泥泞中、在阳光雨露中飘动了近半个世纪的土路,终于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出浴了,盛装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将千家万户的生活并入了快车道。

如今,我选择了远方。当我风雨兼程追求生活的彼岸,故乡的公路却像慈母的双臂,永远向我延伸,时刻期待游子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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