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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报

  爱新觉罗·溥佐先生,出身清朝皇族,道光皇帝嫡系后人。宗室觉罗中多有书画家名重天下,清中期有成亲王永瑆法书冠绝当代,晚近间有溥儒书画海内称雄,溥佐先生是其堂弟,少即从溥儒先生和大兄溥伒学习诗画,生前为天津美术学院教授、著名国画家、花鸟画大师,尤善画马,绩逾古今。

  若论画山水,溥佐不及溥儒、溥伒,用之于擘山渲水的功夫也不如溥佺。佐八爷艺品清雅有自,不以山水名世,但这毫不遮掩先生艺品之高华,清晖雅韵如明月一般。

  一

  春园老人载瀛颜“庸斋”,赐八公子溥佐以字行,且为书斋、画室之名号。当年的旧墨题额,1949年后摘下素壁,藏之笥箧,未过几年,失佚不见。历史的经验足资可证,此未尝不是好事,新中国新风尚,怎会有前清贝勒爷字迹的容身之所。

  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皇帝书法,虽未遭清除,待遇是:全部不算文物。真不知算什么?当然,现如今之尊贵,完全恢复了宸翰御笔的崇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宗室觉罗间可以互通声气了,启功先生题了“庸斋”榜额,佐八爷眼瞅着心里喜欢,一直挂在画室墙上,佐八爷的辈分若按清高宗乾隆为后世子孙赓续八字“永绵奕载溥毓恒启”算起来,启功实乃溥佐曾孙,若在大清国祚昌盛之际,启功欲见溥佐,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那是要磕头请安的。

  入民国后不是变了老规矩,而是溥佐推崇、引重元伯的人品、学问,晚年更要尊称启功一句“启先生”。

  1981年天津文物公司做了一件文化艺术含量很高的好事,创刊了《艺林》杂志,惜乎声华未及行远便辍刊了。时在文物公司负责字画鉴定收购工作的于淑英女士,有办法请了赵朴初先生题写刊头,杂志中重点介绍溥佐先生的书画艺术特色,于姐办事周到细致,请示溥老序文邀谁来写最好,先生明确表示:“请启先生写,数他最了解我,别人瞎捧,写不到点子上。”

  民国年间,启功常去溥伒府上求教,溥佐也正随大兄学习,二人意气相投,遂成画友。启功曾回忆说:“那时的溥佐先生还不到二十岁,所以我们在书画方面的学习成长过程是互相知道得很详细的……最近二三年来(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见到他许多近作,使我几乎认不出是谁的手笔,笔墨的精工、形象的准确、熟练中的灵巧自不待言。值得特别提出的是:有深厚的传统绘画基础的人在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意境之后,必然要有新的光彩!尤其令我喜爱的是他画的兰竹,去年寄给我两幅墨竹,笔法基本是顾定之的流派,但仼何人看去都感觉是一枝枝的真竹,能把生活中的真竹剪裁提炼到纸上的。”

  启功认为溥佐笔下鸟雀骏马的好处,得益于他早年注重写生练习。其实溥先生父亲瀛贝勒、表叔涛贝勒所处时代,已有西洋照相术流行于上层社会,都曾以马的照片为蓝本刻画马之细节,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写生”。

  启功先生序文首段介绍溥佐艺事,将摹古与写生的关系讲得非常到位,可以看出启功分外喜欢溥佐有创新精神的花鸟、动物画。溥佐“在解放前即以卖自己的笔墨为生活,解放后在学校里教绘画又有一次飞跃性的长进,首先是在创作思想上。从前和旧画家一样多用临学古法的功夫,后来致力于花鸟动物的写生,每次从天津回北京,必到动物园里画上几天的画。其次是在创作方法上,毋庸置疑,一个青年时有深厚的临古功夫的人,必然在放笔挥洒方面有所拘束,后来朋友间切磋,参观古代作品也多了,手腕更加熟练了,于是画风一变,许多精致的写生花鸟,衬以泼辣有力的背景,形成一种新颖的风格”。

  于淑英女士还透露了一个我知之不详的细节:溥佐画画用明清旧墨的墨头,不舍得用整笏墨。于女士在天津文物公司工作,单位收购了不少墨头,多年来经她之手,满足了溥老用墨的不时之需。

  再早些年,墨头多由天津杨柳青画店的老经理张茂如不断提供,其中不乏御墨“青麟髓”,张老深知旧王孙松花石的砚池,难于容下寒鸦驰骛的墨汁。

  溥佐先生排行老八,张老经理精娴业务,旧时明月熏染之下一路走进新社会的老派人,老规矩不忍改掉,殿堂深处的烛光如影相随,缠绵的文化乡愁摆脱不去,张茂如不画画,心中一定牵挂深谷中的幽兰,但见其人与溥佐先生觌面,必称“佐八爷”,此一声旧日寻常问候之语,正是茫茫“荒寒一点香”,不敢说“足以酬天地”,传统文化的一瓣心香何曾消亡!

  二

  《康熙字典》收汉字四万余,瀛贝勒何以独择一“庸”字付八公子,利其行检,亦必有数存乎其间。观溥佐一生为人行事,行得正是中庸之道,不温不火,笔下的幽岩苍苔、劲竹涧兰、草筋叶脉、翎翮毫鬣之属,但见勾绰纵掣,可以萧散闲逸可以嵚崎磊落可以气韵灵秀可以意态飞动,然却“不险不怪不激不厉”。

  数十载丹青生涯,先生无一日不俯首画案,其乐悠悠,告诫晚辈学子之语,不仅仅是教习书画,重在育人,君子道行天下,第一要安身立命,当知大匠诲人,尽在寻常话语中:“还是画画好,少出门,不惹祸。”

  先生一生不树敌,生前身后未遭一句骂名,以仁爱之心爱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文革”祸起,竟未伤及溥老人身安全,不得不说这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之特殊事例。

  运动飙起,冲击地富反坏右打倒封资修。溥先生是何出身?“文革”前,雪大人(溥伒)的二公子特二给上学的女儿填表,适见“家庭出身”—栏,自忖自家成分太高太反动,如何来填?地富反坏右早被斥作“黑五类”,既然地主打头,顶尖坏,特二发牢骚:“干脆填地主。”正被雪大人听到,断喝一声:“国主!”

  “文革”中,天津美院的花鸟画大家张其翼先生惨遭毒手。张教授有什么错?不过是平素课徒严厉,对不用功的学生训斥起来丝毫不留情面。溥教授与张教授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写至此想起一句名言:“性格决定命运。”张教授这样的性情中的好人、好老师,很有几分像当年教授英文的叶公超,遇有学生偷懒,该问不该问的单词问题也要叨烦不停时,叶先生当堂大喝一声“查字典去”,从此“天下太平”。而溥佐先生则像俞平伯,“文革”时,学生斗他是反动学术权威,俞先生只承认反动,不承认是权威,挨打也不改口。溥先生没挨斗、没挨打,因为好学生、坏学生无一人恨他。校园宣教,无论课上课下,一例春风化雨,只施雨露之恩,不加雷霆之怒。

  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不是最聪明的学生,喜欢教授看似愚笨之才,其中的哲理,自先生闲谈话语中可窥一二:“画画画好了,是笨功夫、苦差事,聪明人不干这个,到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三

  好友毓震峰常说:“我跟传伦是父一辈、子一辈、孙一辈的交情。”(之于寒斋张家,无疑是高攀了。)

  父一辈的交情是:上世纪70年代,家父与溥老伯父交往甚密,长相往来,彼此十分投缘。

  子一辈的交情是:我家与宇纬路美院宿舍仅一街之隔,我与毓震峰可谓发小,情、习亦颇相近,走动最多,且与二公子半云、四公子培之、七公子子锐亦相稔熟,我的字画收藏最初所得来自溥、毓两代画家之厚贶,我自将报答终生的。

  《今晚报》80年代还是小版时,我曾发表过一篇文章《画坛新秀——津门四毓》。大公子毓秉节当时不在美院宿舍住,故而少相往来,他家累稍重,几无闲暇挥毫作画。

  孙一辈的交情是:子锐漂亮的女公子朝瑾与吾儿张家佳是天津外国语学院附属中学日语班的同学。家佳又与震峰公子伯襄是童年玩伴,倏忽卅载,二人已逾而立之年,各有其专业。

  依仗着这三层关系,80年代初,我常去亲近溥老,请益书法,此之前我已在汉隶上下了十年功夫。一日,奉上一幅我拟梁启超隶书笔意八言对联:“云鹤遊天群鸿戏海;梅炎藻夏麦气迎秋。”先生观后鼓励我的话语,精神感召作用之大,促使我至今还在扛着这支笔,物质的丰厚奖励令我同样欣喜。“写得好,送你一百幅八言瓦当对联纸,回去好好写,都拿走,我不写八言联。”溥老的后一句“我不写八言联”,那是老人家为免我愧领而心生不安,故作此语,尽现耆老贤者体恤后生的仁慈之心。

  相隔时日不久,大家盼来了先生的寿诞喜日,有福获邀寿宴的亲友,还可参加先生特为酬谢来宾而设的“抓奖”,拈阄者运气最好的可得一张画,依次为对联、条幅。拙荆陪家母欣逢盛会,拙荆手气不错,拈得一“寿”字,高兴极了!却见老寿星面露遗憾之色,没抓上一幅价值上上的画作,觉得很是对不起人,先生遵行的是儒家的忠恕之道,最核心的内容是仁者之爱人。

  某一日叩府拜访先生,我斗胆敬求:“溥老,我拜您为师,教我写字吧。”“你若跟我学,要先跟帖学,挑个喜欢的帖,下功夫闷头临,这叫取法乎上,也别跟他们学,取法乎下,你就等而下之了。”

  此时约在80年代中期,启功先生正在中国书协主席任上,遇到老熟人聊天最高兴,常说:“要是雪大人在世,这个主席该由他老人家当。”座中人说:“您那有一位副主席的字,写得忒不地道,牌匾上的字都写错。”

  老实说,80年代书法界的状况较比今日好得多,没有那么多“开派的创新者”。米景扬先生适机建言:“启老,以后别说有人到您这当副主席,当书协会员也要先交一篇合格的小楷再说。”启老听后不禁笑出声来,说:“你这招真损啊!”言外之意,如此一来,没有多少人够格。

  而今情况更为糟糕的是,小楷确有功夫的人少之又少,可惜可悲亦复可耻的是,此中人正是大肆“高仿”造假,牟取暴利之徒。

  先生给我指明了一条书学正路,我深感获益良多,至今没跑偏,有空就临习古人,偶有心得,快慰之情竟日不去。

  先生中年所处时代,生活拮据,曾闻邻居亦是先生晚辈的杨天浩(吾哀其人英年早逝,愿杨君天国安乐)说:“70年代,中日建交后,溥老卖画生意大好,当年借过一小碟酱醋的左邻右舍,溥先生纷纷赠画,厚贶多多。”日子越过越好,溥老是美食家,饮馔非常讲究,每日多人侍候,帮着宰鸡宰鸭宰甲鱼的小青年,也能时不时地收获先生宝墨,颇有几人日后以此发迹,换了好钱,其中不乏射利之徒,小刀子磨之甚快,重操旧业,这回可是“宰人”没商量。

  溥佐先生一生惠人良多,助人无数,不图回报。晚岁尤喜为友人书此六言联句:“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谦抑冲和之气,非具圣贤怀抱,曷能出之!

  吴玉如、严六符两公的入室弟子,当代山水画大师张洪千先生,雅抱隐德,不慕虚名,俗境不能屈其志,陈少梅之后,北宗山水第一人。前几日知我正在写溥老,感叹不已,回忆起上世纪70年代溥老恩助其家的一件往事:当时,洪千家中生活困难,需一张溥老画纾困解厄,洪千叩府拜求,话音未落,溥老指着墙上刚刚画好的一张花鸟画:“拿走这张吧。”并不细问洪千要画做甚,此事洪千不说,恐亦无人知晓。溥老义举,用新风尚来表扬:助人为乐,不留名。借旧伦理以韶颂:善欲人知非真善。

  四

  溥老爷子二十多岁的花鸟画已然名动京都,虽说名气赶不上“寒玉堂”主人溥心畬的声望,行家作手中的深雅之士,独具只眼的睿目,最是青睐溥佐画的骏马,至少比溥心畬好得太多太多。儒二爷平生丹青染翰时历半百之岁,三日一丘,五日一山,确乎少画骁腾之神骏、控弦之猛士。

  溥佐先生画马之高明,我必须要说上一句沉伏心中卅载未言明的大实话:佐八爷的马超越了古人。从李公麟、赵孟頫一路及至西洋画士郎世宁,无疑都是画马的一流高手,他们笔下的好处,佐八爷尽悉领受,借鉴而已。

  溥佐先生从溥伒学诗文书画,画马一格亦受大兄影响,虽云喜读杜甫的咏马诗,然昆季两兄弟笔下的马无一匹是病马,甚或不忍一画诗圣诗中满怀悲怆之情描绘“骨骼硉兀如堵墙”一般瘦骨嶙峋、憔悴不堪,被遗弃在路旁的瘦马。钟情于矫健豪纵,昂首嘶鸣,志在千里的骏马,格调高敞,且又从不过分渲染战马“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穹”的孤独。

  我尤其欣赏先生所画“菊花骢”,“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顾影骄嘶,曾经血战荒原的神骏,在庸斋笔下洗尽兵气,伫立郊野溪畔……灵秀的气韵亦遮掩了不少旧日王孙、传统画人的寂寥孤傲之情,终归担得起供养传统文化历史的使命。腾空与补衲之间,溥佐先生特于补衲多了几分着意的矜雅,宁少波澜之气势,不乏淡泊之神韵。纵是试马揽辔归来,细睇马儿的眼神,也是睛光柔和,顺通人性。

  徐悲鸿独创水墨写意之奔马,虽曰可见骁腾万里的势头,亦具艺术之感染力,令人遗憾的是,徐先生终其一生画马无数,处于动态的马,四条马腿中必有一腿是病腿、受伤的腿,提拉甩挂的样子,令我每一观之,甚是心疼这可怜的马儿,啥时不瘸呀?写至此,特别能理解西贤尼采抱着遭车夫鞭打的老马,声泪俱下:“我可怜的兄弟!”

  郎世宁似有慈悲的佛心,抑或具基督精神,见其运转软毫丝丝毕现,周至圆融,画马也是竞竞一笔笔撕毛分鬣,不惜挑战中国传统的鞍马技法,曹霸画马亦只是以勾线积墨出之,郎世宁融汇中西画法精粹的骏马图,获得清朝最高统治者的丰厚奖赏。

  “溥心畬教学生绘画常说要空灵,有一次还对启功先生说:高皇子孙的笔墨没有不空灵的。启先生几乎要笑出来。”董桥先生以为“此语大有寄托,虽如烟雨之中多少楼台,迷迷蒙蒙,细看则依稀辨认得出是南朝四百八十寺”。

  郎世宁用笔繁密,摒弃匠气,笔笔精到,密不透风的马毛,画成之后却能焕发出飘逸虚幻之灵气,难怪溥佐先生早年认真临摹过郎马,最为传神的一幅是1949年之前溥先生画在磁青笺上的《松溪三骏图》,以郎世宁撕毛法画三匹马,两立一卧,一白马昂首,黄膘马低头啮草,最喜菊骢无赖,溪上安逸小憩。背景是金线勾画的松树,金色的斜坡,朱砂红杂草,绿色的溪水,辅以深蓝色的纸本,奇韵异彩,睿目为之尽夺。金笔落款“庸斋居士溥佐写真”八字,雍容隽雅,显然是雪斋的代笔,那一时期,溥佐自觉自家一笔字还拿不出手,每有丹青,常求大兄代笔玉成佳作。

  三百年前东风西渐,又岂止是高皇帝子孙的笔墨没有不空灵的。飘然西来而至中土的郎世宁未历数载,画风骤变,中画的温山软水和风细雨洗净了西画一层厚厚的油彩,从此郎翁用笔无一处不空灵、无一处不高华典雅,十全老人的审美不是那么好侍候的。

  五

  当年“松风画会”的老人,每一提及十五姑溥静秋的蛱蝶,都很佩服!不敢高声语,唯恐吹散蝶翅的白粉。

  溥佐先生于草虫介鳞不特多画,传世罕见的《月季蛱蝶图》,二蝶翩翩,灵须耸动,较之十五姑的逼真写实,多出几分潇散的意趣,摇曳岀“神仙眷侣”的迷人风采,故大多赠与新婚夫妇。

  欣赏神逸丹青的那一刻,雅具慧根之人浸润着美好的心灵,与学子吟哦《离骚》一样,若兰斯馨,至少可以拾其芳草,故其芳而其志洁。

  1993年的一个深秋日,天津电视台文艺部为我拍摄十六分钟的专题片,溥佐先生在题写“传伦书石”横幅时,边写边回忆早年间与溥儒先生的一次交谈,当时,溥佐欲向溥儒学画,溥儒回应道:“跟我学画不急,先跟我学诗吧,诗文作不好,画也画不好。”

  佐八爷是借儒二爷话语,谆谆告诫我厚文读书的重要性,此一段话可为文士书斋治学之格言,亦作本文之结语,用示庸斋溥佐先生慈爱仁德之至意。

  图① 溥佐先生水墨写意长跋四骏图

  图② 溥佐先生紫藤黄鹂图

  图③ 溥佐先生圆光草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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