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

       夜正往深处坠,窗子外头的一缺天空嵌有几粒微小的星,。闪着浅浅淡淡的寒光。一切平静似不平静，没有往日里草虫欢快的低鸣，软软的冷风泻进窗子把老伴弄醒了，她看着我，一会儿又背过身去，像恼我这么晚还亮灯写什么文字。

       我坐着，展了展腰。那篇小说很难写，里头的人物不由我所控似的，到处乱叉。写了一个晚上，小说依旧悬在半空里，我也不知道哪里是底，但我确实不想就这样收手，怕明个儿记忆散淡。把这东西搁在历史里头了，记不起来了。人老就是不中用。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苗条的烟来，衔在嘴里。打火机砰地一声脆响。燃起了豆丁大的火苗，身材庸肿热列而可爱，它那淡红色的火苗洋洋得意地跟烟的另一头接吻，然后缩回打火机里面。烟的另一头得到它的恩宠，闪起深沉的红光来，飘着烟雾，慢腾腾地升空，漫开，我转过头时，发现老伴儿坐在床上，看着我，她周围的皱纹我分明感到，我们都老了。老伴儿说：“老头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关灯睡觉。这不打紧，你还抽起烟来，弄得整个房间烟腾腾的，我更加难睡了，——你说，你这我该不该说你，五十年前我跟了你，昨了就没有好过。

      “年青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烟酒不沾，还拼命说抽烟的人怎样不对。连你老头子也不放过跟我结婚时你还对我发誓， 绝不沾烟酒，好好疼我。你们男人的心昨都是这样的，一结婚后，心就往180转，一年不到就抽起烟来，说什么不抽烟就写不出文字，不写文字就没法过日子，这下好了。写了几十年，报纸杂志上一丁点的文字都没有你的分，抽烟钱倒被你挥霍去了不少，还弄得满房间纸，不准我弄去，只准我看。你欺我老太婆心瞎啊，你的文字还不如我写的哩。唉—— 老头子，干脆你以后不要写文字了，也少一点抽烟，咱俩好好过，你这样老是抽烟熬夜，很伤身子的。

      “平时你无端咳嗽，总会准是抽烟造的孽！”

       我把烟夹在手指上，闲置着。指甲都被烟浸得黄透了，还漫到了手指上。一会儿，我把烟的一头衔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烟穿喉而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泊在鼻孔里。倘若那股烟是真气就好了，我一定把它运至丹田，然后再由丹田运至掌心，砰地爆发出来，——可惜，小说里的那个人没有这个本事，只会闲闷，撞树把鼻子撞扁，也不敢对那树骂一句，泊在鼻孔里的烟飘了出来，形成烟雾，徐徐升空，散开，淡了。方才烟的那头上闪了一下鲜亮的红光后又恢复了深沉的样子，好像要往憔悴处坠了。老伴说：

        “老头子，抽这么多烟真的不好，很伤身的。

       “记得我二十五岁刚怀上你的孩子时，你那时抽烟已经很猛了，我常听医生说丈夫抽烟太多对妻子肚里的孩子不好的，会影响孩子将来的智力，严重的会使肚里的孩子畸形。我那时真担心啊，你会把咱的孩子害了。倘若不是我那时哭着求你，你真的不会收敛呢，幸好孩子出生后没事了。——那时我以为两全其美了，孩子没事了，你也不会抽烟抽得那么猛了。可是一段时间过后，你又抽猛了，抽得我心痛呵，为了孩子，也为了你！

       孩子出生后，我忙得贼死，你只顾着写东西和抽烟，孩子也没抱几回，也没亲你几回。等孩子长大了，这混混也居然学起你抽起烟来，你呢，骂也不骂他一回，还暗地里说咱的孩子长大了，瞧他的抽烟劲将来准能成大事。你这死老头，自个儿抽不要紧，不要咱的孩子抽烟啊，抽烟又浪费钱又伤身，他将来的路还长着哩。

       “还有，你抽烟老是烧烂衣服，还要我缝补。现在我老了，眼花了，你该心疼一下啊，我跟了你几十年容易吗？”

       窗外软软的冷负蘸了一下我已经拿在手上的烟，烟灰飘落，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散了开来，然后轻柔地漫舞，留下浅淡的黑色的迹。我感到很悲哀，小说里的那一个人怎么就这么沉闷，我觉得他应该像烟灰一样去漫舞，然后留下痕迹，其他人才会知道他的存在，烟灰褪去，那头的红光又鲜亮了许多，像在闪笑，慢慢地散步，真悠闲啊。老伴说：

       “老头子，现在冷了，快上床睡觉吧，别死撑着，啊。你要是怕明个儿记不得要写哪，睡下后跟我说说，我这老太婆还能记东西哩。你还记不记得两天前，你为了找那包叫青峰的烟，找了许久也找不着，那时还是我记忆好，知道是你一星期前随手丢在衣柜里，帮你找回了，你看，我的记忆就是好。

       我把烟衔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脑子里原来沉淀着的沉重慢慢地散开来，哟，轻了，居然像眼前的烟雾飘起来，比得了虚荣心还厉害几百倍哩。抽烟就是好。——该死的，小说里的那个人怎么不开化，老是沉闷着。——哦对了，准是那个家伙没有抽烟，我得让他抽烟才行。一团烟灰飘了下来，散开，漫舞，留下浅淡的痕迹。老伴说：“老头子，我想啊，你现在记忆这么差，肯定是抽烟抽得太猛了。我以前听医生说，抽烟的人记忆力会衰退很快的，你这个准是这样了。唉，还写东西哩，隔夜就忘了。

       “老头子，我看啊，你以后不要写东西了，你一写东西就猛地抽烟，这样抽法，真的很伤身体，什么肺癌的，气管癌的，听子我都心寒。听说隔壁的老张就是抽烟过度患了肺癌，住院了。你那个宝贝也真是的，手里有了几个臭钱，老是给你买老贵的烟，那些烟毒得很哩，真叫我揪心的

       “唉，老头子，我记得我们结婚时你跟我说过我们要一起白头偕老。现在，头白了，我也老了，可是，我就是不知足，这几十年来，你都过得混混沌沌的，要么忙于干事，要么抽烟写东西，从来没有好好看过我几眼，也没有好好疼我几回。我真的不知足。你啊，现在少抽一点烟，咱们两个老家伙应该好好过日子，啊？”

       烟又夹在手指上，那红光已经慢慢向烟蒂吻来。因为有风的袭入，房间上空积着的烟雾散淡了许多，但香味依旧很浓，浸在鼻孔里特舒服。一会儿，烟的红光已经吻到烟蒂，它在慢慢地淡，要消失了。小说里的那个人的命运沉闷了这么久，然后憔悴，恐怕憔悴之后就要——老伴儿在旁边说：

      “老头子，不要抽下去了。”

       烟被抢去了，没了，小说也没了。老伴儿说：

       “老头子，你有没有听我说？”

       “啊，你说什么？”（2004-1-14）

请

请拥抱我

许来日方长

有几人来往

如果你也是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