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江浙的雨季来得早,断断续续一个月都在落雨。
若说春雨,我们现代人多半不事农业活动,对节气的敏感性不够高,只见到“雨”,忘了“春”。
江南烟雨 @杨明义
旧时属农业社会,春雨又称“桃花水”,雨水降临使得农民欢喜,诗人开了灵感,纷纷歌颂这春来遍是的桃花水:
“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盖桃方花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甚长,故谓之桃花水耳。”
而我次次想到的是李商隐的《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雨中花 摄影@冠如
李商隐的诗总不见有多快乐,他写荷叶写成“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连爱情里“隔座送钩春酒暖”也喜不长久,就成了“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同样,他的新雨也寥落飘零,凄恻哀婉。哪怕同样写愁雨的史达祖,也是暮春时节才“带愁流处”、“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但——李商隐新春便如此失意。
李商隐画像
写春夜喜雨的诗词太多,简直数不清,一翻开词谱诗集,没过几眼,必然有“春风”“春雨”。
譬如《唐诗三百首》里的“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又譬如人人都爱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安逸闲适,风光无限;又或者“春风桃李”“梨花一枝春带雨”“雨中春树万人家”,充满了鲜活的自然生长力。
但大部分挤在格子间对着电脑的现代人,很难体悟到春雨的欣喜,只能徒增烦扰,抱怨,唉,出行困难,晒衣困难,我恨春天。
他们哪有一片地来种春韭,就着酒欣赏绵雨,哪有一方院子来感受花架被春风吹起的微微颤动,如何体悟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清新市井生活呢?
李商隐愁重的春雨春思倒更合当代社会普遍的心境,隔着千百年的时光,现代人体悟到用诗表达而出的“春夜愁雨”。
时常,春日小雨,我便蜷缩在室内,听屋外若有若无的细细雨声,午睡醒来则高卧在枕上愁肠百结,夜里突然要吃点东西,出了门,那怅然若失的心情真如“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离乡土越远,我们越不能感受春雨是何如被称为“春风灵液”的。
小时,我住在乡下,念书也在乡镇小学,总在春雨微冥中撑着伞走去学校,穿过田野,胶鞋裹上泥泞草叶。老师教我们读“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也要背“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们很能理解,因为遍处都是桃李杏梨,依然有渔人披着传统的青箬笠、绿蓑衣,走在远处的田埂上。
我并非是需要借着古时那些好诗好词来抱怨当今的生活多么无趣,而古时的生活多么丰富多彩,我只是在陈述这样一个事实:今人忙处古人闲,同样是春雨,我们远离土地的人和扎根于土地的人感触是如何不同。
若单说春日,则晴天艳阳,人们仍存着古代的旧习,出门踏青去,但春雨,实属古人才集体欣喜的节气,皇帝上天坛祭拜就为了让天赐雨,在农业灌溉技术高度发达的今日,农人尚不担心,何况不事农业的多半人呢?大部分节令习俗的流失,也是因为,如今的中国再也不是以农业为主的社会了。
麦收图片 @王立力
翻阅唐诗宋词,写“愁雨”的多是条件尚可的文士阶层,他们不从事农业劳作,所以可大方愁苦春雨,譬如词风旖旎的周邦彦写《春雨》: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弦,寒侵枕障,虫网吹黏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谁共秉烛?”
在古代,喜爱春雨几乎是一种政治正确的存在,所以少有如此大篇幅悲春雨的词篇,而当代,抱怨雨水却是大部分民众的政治正确。
从人们对待春日雨水的态度,恍然间发现,时代的巨变对社会人思想的影响是如此巨大。但无论是悲哀雨水还是欢庆雨水,如今节气依然深深影响人的情绪。
摄影@kiki
撰文:奇妙丸
编辑:冠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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