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左手》

前几天，左手拿着一些要扔的垃圾，对准垃圾箱使劲一甩——居然扭伤了手指。

低头一看，居然手的中指骨节移开了手掌。吓得我用手一推，轻轻的啪一声它居然复位了。但手一动。啪的一声那连着手掌的骨关节又错开了。我知道：只这一甩，左手的指头脱臼了。

我一人蹲着。手一点儿都不疼。静想了两秒钟，没有人，屋里只有自己。总不能随它扭在一边歪着，要让它回窝复位。一推，轻微的啪一声，嘿，又回去了。

我有点儿想笑。但又有一丝紧张。刚进斋月，想读的书，满满堆了一桌子。我有点没了主意。心想不能再让这家伙随便游动，在它一会儿疼起来之前，我把几个指头紧紧夹在一起。

果然一会儿手肿起来，疼痛也出现了。没办法，去医院吧。

结果，回来时左手已被一块可塑板和易拉开粘带固定。手不能再动，除了露着的大拇指。时而路上人瞥过一眼，看这独臂人是怎么回事。

此刻短暂地，只剩下了右手。

有意思的是，只剩下用右手办事时，人忍不住想苦笑。并没有太大的不便，但不便是真的。比如这会儿，我就举着绷带纱布，伸出唯一的大拇指去按一下键盘。

读书的时候更麻烦，尤其我正读的是四大册厚厚的日文巨著，公元八世纪伊斯哈格著、九世纪希夏姆注释的《先知传》。熬了十年寒窗的日本翻译家为了方便，把希夏姆注释放在最后的第四卷、而把伊斯哈格正文印成前三卷——可我就得不停地来回翻两大块砖头。

还必须要对照查阅两种书（《古兰经》和《阿汉字典》）以便能记笔记。这么一来，桌子上一溜摆开的是：经、字典、第一卷、第四卷、笔记本、以及铅笔盒、不同颜色的笔。平日这么摆摊儿大战是兴奋的快事，但今天左手一边消闲，看着一只右手招呼满桌子的精装书文房具，就悄悄叫起苦来。

我必须拿第一卷的边儿压住第四卷的边儿，再拿一块镇纸压住第四卷的另一边。打开的字典要来回翻，只能用绷带纱布的固定板压住纸，拿右手费劲地小心地慢慢翻。找的词儿要是对了，抓过手机把它压住。可恨的是正文之外，日本译者的译注都在背后，还要再翻——这么前对后查，一个词或半句话折腾完，剩下的这只右手也僵了。唉，还写笔记吗？

实话说，要不是手受了伤，人会忘了要写得简练。

    我忽然悟到：难兄难弟的左手，如藏在我身上的一个暗号。大约在冰天雪地草原放羊的50年前一天我从马上摔下来，人栽在雪地，手指还使劲揪着马嚼子。马一甩头，手指拉脱，无名指的肌腱拉断了。以后多少年，它伸曲不能随意，但那时气盛血热，我根本没理睬它。

日后很久，大概20年前一次在长城边和朋友“别车“胡闹，栽进水沟，手戳地面，没肌腱的无名指断掉，白骨露出，只剩下一点皮肉连着。事故现场的大队卫生室那赤脚医生医术高超。他给我缝了两针说，你赶快坐班车直接杀回朝阳医院，缝的不好拆了重新处理还来得及。到了朝阳，大夫扳着我左手端详了一会儿，说缝的不错。

曾经从日本买了全套的吉他备用弦甚至修理吉他的专用扳手和音叉，可是弹不了三个和弦。一回向歌手岡林信康问这事，他对这根无名指琢磨了一会儿，说“恐怕无理”，于是我放弃了学吉他唱歌的野望。

这次还是左手，不过换了中指。我不得不稍稍停步，沉吟一番。

80年代末常从西海固出山，到西安搭火车。四川出来的上行快车，都是下半夜经过西安站，我常独自一人在西安候车室外的台阶上坐着等车。

一次被一伙流氓截住。为了自卫，我左手先一把抓住了那领头家伙的脖领子，右手高高举起一个瓶子。由于暗想左手有伤，所以我使劲拧紧，他的衣领在我手上缠成一个死疙瘩。我怒吼着走调的西北脏话，空瓶子就是一个大手雷。“狗日哈（下）的！俄（我）头一哈砸你的头，二一哈戳你的眼！”

只要我慢一秒落到他们手里，东西抢光，人打半残。没别的路，我使劲攥紧高举的瓶子，瞬间里觉得，这只左手，可断掉不可松开。

居然，强人先换了软话！左手之下，剪径的流氓头子先讲和了。总之我成功地离开，进入了候车室，上了回北京的夜行快车。

 当我坐在火车里，听着轰隆的车轮声独自遐想时，一丝后怕静静浮起。因为我不知道这只左手，能不能真的使上劲儿。

平日里它无事一样。赤脚医生缝的天衣无缝，谁也看不出这个手指曾有伤残。可有的时会疼，尤其搬重物的时候。那时藏在光溜皮肉里其实断着的骨头会显得很尖锐。我通常马上倒手，一秒钟就歇过来了。

估计这一次也会差不多。会很快痊愈，也会留下一点儿“跟姆”（gem），这是蒙语，指一点儿固定的小毛病，口气比汉语轻松。

     不仅忘了“跟姆”，连左手也没在意。

    按照风俗，重要的事，洁净的事，都必须用右手。尤其是写字和吃饭。在给别人东西尤其礼物时，要用右手递过去。在甘肃我亲耳听一个弟弟告诉我，他是天生左撇子，但爹妈从小拼了命纠正他，硬是逼着他强扳过来。如今右手吃饭写字，左手使锤子砸钉子。

我们在巴勒斯坦难民营捐献也一样。一共476家十万美元，每一份都是双手恭敬递上，实际上钱拿在右手，左手陪着伸出。钱是从我们的右手、递到巴勒斯坦兄弟的右手的——阿拉伯文化层层讲究，所谓“yed bi yed”(手递手)，说的可是 “右手递右手”哟！

——如今一想，人的左右手不光分工不同，而且地位也不平等。左手，由于它总去处理一些不得不做的、不洁的脏活粗活比如擦屁股，所以身居二等，被排斥在干净庄严之外。其实事事都离不开它。比如西安那一夜，右手只不过比划咋呼，千钧一发之际，能靠得住的还是它，左手。

    我把自己的手，重新打量了一番。

    咦，我好像第一次发现了它们！手的形状，手的构造，手的左右，手的功能和缺陷，都神秘得不可思议。

它们伸张蜷曲，每个关节各司功能，包括受伤的左手，都随着我的心绪一弹一垂。它们像松缰之前的马蹄，潜忍着又跃跃欲动，悄悄地遵从一种指令。

我赶快翻开第一卷的新一页，再找到希夏姆的第四卷注释，写下新的一小段心得。

哈哈，虽然主要是右手独敲键盘，但左手更凝神屏息——随着右手指的节奏，它似颤似动，条件反射一般点敲扶按。我想你还不趁机歇歇？可它不，它悬在键盘上方，指尖止不住地动，好像担心右手没思想，会写错。

我写着，有些觉得好笑，也不觉怦然心动。这一小段平素日常的插曲，就这么敲着键盘的音节，轻灵地度过。一股莫名的愉快，不知为啥突然淌过全身，一直灌进五指的尖梢。

收入《三十三年行半步》 

2022.2.再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