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大地的诗》
我的童年
1985,摄于大河家
我是一个山东大汉,住在北京我觉得如在异乡。
站在济南府的杆石桥头,永长街和旧新街的窄街陋巷就拥入眼帘。在日落时分的昏暮中,那城边关厢的回族贫民便熙熙攘攘,忙碌奔波于他们艰难的生计。
我应该在那青石的桥头上玩耍,我应该在那湿窄的小街里出没。我应该作为饮虎池边那慈祥的法五爷的外孙子,为我的家乡写下一篇篇美好的文章。
然而血液也是一条河,它冲击着我收不住脚,由蒙古而新疆,由天山戈壁而河西陇东。在这无法止步的长旅中我领悟了:原来我是一个天生的浪子。
有时我对着河山如疯如痴,有时我新到一地却感到久别重归,有时我昏昏然弄不清自己的籍贯,有时我觉得山东人命定的要以天下为己任,四海为家。
在甘肃河州,当我看见这个白帽少年时,我突然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杆石桥头的黄昏,那一刹间我感受到的酸甜苦辣简直是可怕的。
如果这就是故乡,那这故乡实在太辽阔了。
其实这是个重大的、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而我却似乎轻易地决定了。
因为无论是济南府还是河州府,无论是杆石桥昏暗的棚户矮屋还是黄河沿贫瘠的山梁沟壑,哺育出我们这样的儿子实在太不容易了。
我只能默默地祈愿说:
卫护我吧,故乡。
北方的河
1985,摄于大河家
对于我,你不仅仅是一条血脉、一种自豪、一个文明赖以诞生的世界,而是一道科学的轴线。
沿你波涛的上下,在粗疏的巨大空间和时间里,唯我能以儿子的身份进出几块文化沃土之中,唯我有破译你上上下下一切秘密的索引,唯我能比较区分,唯我听得出浪花的语言和潜流的旋律。
在有了这一切之后,成年的我又一次像孩子一样,深深地爱上了你,我的黄河。
我的帆一样的白帆布帐篷在你的流域里漂游。就着你的浊水我吞下的知识能超过几所大学的教授。如果说著作高于一切的话,我已经可以疾书不收;但是——唯有满溢心底的这一腔情感,却无法表达,却找不到一个字表达。
偏偏我渴望表达的又只有这一腔情感。
于是我体会到了先我千年的那些哲人义士的心境。于是我预知了后我将来的年轻人的命运。我们都一样:都只能对你永远地默默注视。
天又亮了,我该拆下那顶白帐篷。
带我走吧,北方的河。
中国印象
1987,摄于八达岭
不,没有什么。我从来没有说过一次“我孤独”。
我只是安宁、稳重、沉默。在草莽和荒凉的荆棘丛里的山坳里,我从无言中获得了一次升华。
这升华价值千金。我默默地任人说“它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我默默地任人说“它是一位坚硬如钢的好汉”。我默默地任人说“它曾挟着雷电辉煌地划过长空”。我默默地任人说“它正在潜伏忍受,等待着历史再给它一道灵气”。
当然,我也默默地任人说,说什么荣枯有数,虎落平阳,大势已去,可笑可叹。
山坳在季节的巡回中将黄又绿,时间在我满身的纹理上流逝不停。我怜悯地默视着青草在我脚下枯败,我欣喜地凝望着小树在我面前挺拔。我不是一个人,被狡猾的历史书删去了的人民和他们心里的秘密陪伴着我,等着一个又一个的明天。
原来就是这样:因为我沉重的分量,这世界得到了平衡。
青春回忆
1981,摄于乌珠穆沁
这一帧照片比那篇牙牙学语的小说有力多了。还是要仰仗您亲自出马,额吉。
加一片R60红色滤镜,酷暑草原上的灼烫阳光就涂在您额头的皱纹中了。那一角白衬领不和谐么?但是它是您的儿媳、我的妻子送给您六十诞辰的礼物。
也许这一段历史就是这么不和谐:人们咒骂它已经苦于无法花样翻新,而我们却在彼此珍惜着——我倾注全部感情按下了快门,您庄严郑重地穿上了那件衬衣。
十八年前我刚满二十岁,要我回忆十八年前的一切已经不可能了,青春已经长逝不返,草原又是那样远不可及。
我真的已经忘光了青春,而且不怜惜。
我的青春回忆只有这么一帧肖像。
谁能从这幅蒙古老太婆的肖像中看到一个男人的影子,谁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
正午的梦
1990?摄于北京
正午是人生的中年。因为正午过后,生命就要倾斜着滑向黄昏,所以正午这个词本身也许有着悲怆和坚毅的语感。
很少有人正午做梦,或曰白日做梦。但是,年在正午而更挚切地追求梦境的人,是一种童心不老的人。
世间是厌恶所谓童心不老的。
正午之梦往往是独自一人的艰难寻觅。
在这浅滩上他多半什么也找不到,而且这貌似深不见底的河水里多半什么也没有。
不是河,是塔克拉玛干的大沙漠。
你和我都知道结局:他不会找到的。
因为世间的不宽容他来到了这里,而且没有与人结伴。因为心里的不屈服他坚持着,至今不愿意回家。
河感动了。河陪伴了他很久。后来河翻起波澜,浮光跃金,河与他一块儿沉入了一个辉煌的梦境。
他也像是走进了沙漠中心美丽的海市。
1998年于济南
编辑摄影散文集《大陆与情感》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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