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特格》
(1)
以前在留学时,有件小事曾使我吟味不已:在学习中偶尔触及了一个蒙古语词:nutuq(读“努特格”,即家乡)。外国学者们对这个词掌握得很准确,但他们不能明白我讲nutuq还有青色和黑色之分。我用我那点知识青年家底儿“砍”了一顿,于是大家都觉得快活而新鲜。
而我突然悟到:即使是在严谨的科学中,也存在着两个世界——书本的世界与感受的世界。
蒙古语的表述nutuq,原初含义是“畜群与牧人在草地上的营地”,”读“努特格”,即家乡)。游牧的家迁徙后,远眺旧营地如草海中一个深色的圆痕,它更是nutuq一语的形象解释,隔年的夏营地是深绿的,而冬营盘则是青灰色的。
我突然悟到:在莽莽历史中人被裹挟,总是被迫面对两个敌对的集团——而他心中珍惜的,只是自己的“努特格”。
我在刚刚离别乌珠穆沁不久时写过:
“努特格,它是远方山麓下的一块圆形的墨绿色的草,它是毡房迁走后留在草原上的一块痕印,它因为那逝去了的昔日里的一切静静地缭绕着一缕亲切、伤感和朦胧的记忆。它联结着营盘四周羊群出牧的方向、保存着一点亲自体验过的经验、含藏着人畜留下的那一丝酣睡时潜入了土地的体温。在灾害的冬天里要选盘迁徙:隔年的青色努特格是冬春盘,也是不冻盘;而隔年的黑色努特格因为是夏秋之季留下的,并没有那层干透的硬壳,所以羊群卧上去就会冻病……”
还有:
“我曾多次见过一个牧人那样静静地凝视着一个远远山麓下的努特格。我似乎听见过他们和那个黑绿的印迹之间往复传递的一支音乐。
也许十个努特格就可以构成一个牧人的青春,一百个努特格就意味着一部草原史。
这样的草原史很少有人写过。
这样的草原史也许和学者们写的完全不同。”
(引自旧作《金积堡》)
(2)
克里米亚汗国的首都巴赫奇萨莱,座落在那美丽半岛的中央。它俭朴得有些寒伧,但野山间的一股悲凉却磁铁般诱人。每个克里米亚塔塔尔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此生至死不再离开的神情。
即便在这里,殖民主义带来的移民也生息了几代人。
和平的移民,古老的殖民,也许他们会带给人类最大的烦恼!
告别巴赫奇萨莱那天,送我们的司机是一个俄罗斯人。难得与一个俄罗斯人坐一个车,我竭力和他说了几句,他鼓励我,“Я хорошо помню”(我都懂),我的库藏罄尽了他还在说,显然他更想交流。
真遗憾。车窗里掠过半岛的萧杀风景,我试着用马列耶夫的句式说“我喜欢巴赫奇萨莱”,而他斩钉截铁地一挥手:“我爱它!”
战火不饶人:此刻(2022.6),疯狂的战争正围着克里米亚半岛如火如荼。
我紧张地眺望。但洗滤过的信息,没有传达我渴望知道的。无人机,坦克战,乌克兰,俄罗斯——无一句提及这里是谁的“努特格”。
我听见空中的一个声音:
请接受游牧民的思路、让邻人的羊也吃草吧!无论谁,不管乌克兰人抑或俄罗斯人,都不能独占它。
克里米亚鞑靼人虽然能算是“原住民”,但他们也是随征服的大潮移帐于此。
巴赫奇萨莱(花园宫殿)是克里米亚半岛残存的旧地名
昨天游客蜂拥而来,为了看雅尔塔三巨头的照片。他们不愿意听:就在那座陡峭得不可思议的山崖(雅尔塔一名亦可能是突厥语“山崖”)下,曾是克里米亚鞑靼人的家园。
今天他们也差不多:在支持弱者的正义宣言中,也潜隐着对更弱者的歧视。召开雅尔塔会议的里瓦几亚离宫院里,石碑上刻着阿拉伯文“里瓦几亚”(ليواديا)。恰似驱逐了穆士林的西班牙国王,喜欢用“没有胜者只有Аllah”装饰自己的宫殿一样。
从沙皇的军人到z国的游客,凡是帝国霸权的拥趸都喜欢异族情调。但异类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却坚持沉默。
虽然他们更有权发言,但他们在思考。在失去了努特格(家乡)之后,他们重新思考“努特格”的含义。
已经无需着急,已经承受了那么久,今天也能承受。
灭顶之灾随着巡航导弹,一刻一刻正在逼近。
历史活剧的这一齣,谁也不知会怎样收尾。
(《锋刃上的帝国》草稿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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