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会锡：关汉卿的时代及他的认识

同大部分元曲作家一样，关于关汉卿生平的资料非常少。因此，对于关汉卿的生辰与去世日期只能间接通过材料推论，不能断定确切的时间。近来较为具体的说法是，他生于１２２６年前后，卒于１３００年左右。他出生时恰逢金朝中都（今北京）被蒙古攻陷（１２１５），便迁居汴京（开封）勉强持续。因此，可以说他一生大部分生活在蒙古帝国（后称“元“）统治时代。更具体一点地说，他生于元太宗窝阔台治世（１２２９—１２４１）前夕，卒于世祖忽必烈治世（１２６０—１２９４）后。

 

有趣之处是关汉卿人生最活跃、鼎盛时期与忽必烈治世时期相重叠。更加有趣的是忽必烈治世时间与马可·波罗到蒙古帝国旅行的时间几乎吻合。马可·波罗于１２６０年离开故乡威尼斯，并于１２９５年从中国南方的泉州踏上回乡之路。因此，关于忽必烈的历史评价，以及马可·波罗对同时代的记录，对关汉卿所处时代的认识及其作品世界的理解都非常重要。

 

忽必烈认为蒙古大汗当为中国皇帝，将燕京称为大都。他在中国人之间作为宽厚的仁君的形象而广为人知。为了统治中国，他在以中书省为中心设立新政府时，主要以华北汉人为主任命官吏。在蒙古君主之中，他应当属于对中国文化最有深厚理解的帝王。忽必烈任用汉族人，特别优待熟知儒教的文化人，因此南方的道学才得以进入华北并盛行。众所周知，道学，即理学作为官学的规定始于元代，赐予孔子最高的谥号也是元代。忽必烈所执掌的大帝国的出现，促进了中国元朝的经济繁荣。他撤废有史以来的国境，并向所有人开放了广阔的市场。总而言之，对忽必烈及其时代的评价大体上是肯定的。

 

马可·波罗的眼睛所看到的忽必烈及其时代也是基本相同的。他记述了忽必烈是“从祖先亚当到现在为止，比任何人拥有更多百姓、领土和财物”的人物，他是百姓们真正爱戴的仁慈君主。下文具体事例也再次验证。

 

大汗派遣使者到国内各地巡视，考察臣民的庄稼是否由于恶劣的气候、风雨的侵袭，或蝗虫和其他天灾的侵害造成了歉收。如果出现了这些灾祸，他不但免除当年应纳的赋税，而且，从他的皇家的仓库里，拿出足够的谷物进行赈济，提供人民的口粮和种子。

 

为了这个目的，他在大丰之年，特令各省大量购买百姓最合用的谷物，分别储藏在几个省份的皇家御仓里。在谷物的收藏和保管方面十分认真，做到屯积三四年的时间，也不会发生腐烂。根据他的命令，这些皇家仓库，始终要仓廪充实，以便保证荒年的亟需。如果遇上这种荒年，他卖出谷物的价格，仅等于市场价格的四分之一。与此同时，如果任何地区的牲畜发生大量死亡，大汗就把从别省征来的什一税，作为损失者的补偿。这种什一税本来是属于他自己的。大汗的整个心思，的确，都倾注在帮助他所统治的人民的这件大事上，使他们能够有力谋生并增进产业。

 

马可·波罗谈到忽必烈这样的举措并不是一次性或短期的，而是１年之中所施行的，因此，难怪百姓爱戴他，甚至视其为神一样地崇拜他。如果马可·波罗所述属实的话，那么处于壮年的关汉卿又怎样看待忽必烈及他统治的时代呢？他绝对不会认为那个时代是暴君统治的黑暗时代。尽管没有直接言及关汉卿关于时代认识的材料，但是，南宋灭亡后，通过所吟诵首都杭州的【南吕·一枝花】《杭州景》（以下简称《杭州景》），完全看不到将所处时代称为黑暗时代的影子。

 

【南吕·一枝花】《杭州景》

普天下锦绣乡，寰海内风流地。大元朝新附国，亡宋家旧华夷。水秀山奇，一到处堪游戏。这答儿忒富贵。满城中绣幕风帘，一哄地人烟凑集。

 

【梁州】百十里街衢整齐。万余家楼阁参差，并无半答儿闲田地。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行一步扇面屏帏。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兀良望钱塘江万顷玻璃。更有清溪绿水。画船儿来往闲游戏。浙江亭紧相对。相对着险岭高峰长怪石。堪羡堪题。

 

【尾】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

 

诗人本来就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当诗人面对一个国家或王朝灭亡时，发出“黍离之叹”似乎已成为一种惯例。然而，上文中我们找不到“山川依旧，人杰何在”的感伤。了解当时情况的话，或许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当时南宋朝廷摄政的谢太后向蒙古军总指挥伯颜投降（１２７９），所以杭州免于战祸，依旧保持繁荣的景象。而目睹这一切的民众并没有罢市，依旧和往常一样继续交易。关汉卿很自然地接受了杭州成为元王朝属地，而且认为此地仍然是玩乐风流之地。

 

关汉卿与马可·波罗眼中的杭州惊人地一致。马可·波罗坚信杭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因而采用大量的篇幅来详细描述，而这一切似乎是为关汉卿《杭州景》所作的注释一般：毫不吝惜地详细记载了百余里整齐延绵的街道，万余家阁楼和拥簇的住宅。另外，正如关汉卿所感受到的杭州一样，它是充满风流娱乐的城市，如下描写道：

 

市民们头脑中充斥着这样的想法，结束一天的工作，即使几个小时，也要投入妓女们的温柔乡。在游船或城市中行驶的马车中享受快乐。

 

杭州因出色的自然风光而广为人知。关汉卿曾称之为“普天下锦绣乡”，又称之为“寰海内风流地”。马可·波罗似乎已经详细地说明了其理由，那便是以女人和妓女为代表的娱乐。娱乐文化是市民文化，它以商业经济发达为前提。实际上，宋元时期杭州通过海外贸易，成了繁荣的商业中心。

 

综上所述，可知关汉卿与马可·波罗对忽必烈时期元代社会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的认识并不是毫无根据的主观产物，基本上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因此，关汉卿认为“元代等同于黑暗时代”的假定是不成立的。另外，在蒙古族的统治下，关汉卿作为汉族人持有强烈的民族意识的假定应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