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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十月的回眸》

油画:《相望》,张承志作,1992年
-1-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还有爱情,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跑来。她捧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但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了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冈如旧。小河如旧。永远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撚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濛濛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兑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

晚霞还是那么鲜艳。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辈分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色的夜空,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绿夜》

-2-

“苏尕三甩开大步,扯开了棉袄的胸襟,山谷里的夜风像是吹进了心里,使他觉得心里也正走着一股熨帖的清爽。如今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仓皇亡命的娃娃,他肩宽膀阔,大手牢牢地握着铁器。他如今已是个成熟的人,吃过苦,拼过命,领着自己的知心女人,自由自在地走向苍莽的大山。……大山茫茫无际,小路清静潮湿,他似乎已经在荒凉群山里看见了一座黄泥小屋,一座被烟火熏黑的、低矮温暖的黄泥小屋。”

《黄泥小屋》

-3-

当然是真的,妈妈。别太为那个眼睛黑黑的年轻姑娘遗憾,她毕竟还不了解你的儿子,更不了解你。他望着林荫道两侧高大的乔木,一线明亮的天正在密密的浓叶中闪烁。我当然会结婚,会找到一个我中意的姑娘。就像无定河边上的那个红脸膛的陕北小伙找到他的蓝花花,就像额尔齐斯草原的哈萨克巴郎子找到他们的阿米娜或是帕丽黛,就像保尔找到他的达雅,就像一个河上的年轻船工找到他的健壮红润的渔家女儿一样,我当然会找到一个梳小辫的家伙,她会让你乐得合不上嘴的,妈妈。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从一条大河跑向另一条大河。她有本事从人群中一把抓出我来,火辣辣地盯住我不放。她一眼就能看清两块石头之间的不一样。她会在我们男子汉觉得无法忍受的艰难时刻表现得心平气和,而我则会靠着她这强大的韧性,喘口气再冲上去。她身上应当有一种永远使我激动和震惊的东西,那就是你的品质,妈妈。

他遐想着,看着母亲和自己的两个并排的身影在地上长长地伸着。公园深处悄无声响。他仔细地听着母亲轻微的喘息声,听着大地上传来的低低的回响。

母亲挨着他,一言不发地,一步接一步地迈着步子。似乎不是他陪着母亲出来散步,而是母亲正全力以赴地送自己的儿子踏上征途。他看了一眼母亲那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轻轻捉住了她细瘦的手臂。

上午的太阳透过层层树冠,把一道道一束束强烈的光芒迎面投来。再见啦,他在心里朝那姑娘道了别,让我们趁着这阳光明媚的时候,各自奔向自己的目标吧。他回忆着自从结识了那姑娘以来的一件件往事,审视着自己的所有的行为。他隐约觉察到自己好像有过不少错误、偏激和分寸失当的地方,但他又感到这一切都根本无法避免。他想,你还肤浅,你还太嫩,你还缺少像那些河流一样的、饱经沧桑的生活。但他又想,让那些伟大的哲人去描述北方河流最深刻的一面吧,我可以写这些河的青春。肉体可以衰老,心灵可以缺残,而青春——连青春的错误都是充满魅力的。我就是我,我的北方的河应当是幻想的河,热情的河,青春的河。

他扶着母亲,缓缓地顺着石板路走着。林荫道两侧高矗的巨大杨树在高空哗哗地摇着叶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多么宁静的一天呵,他想,这最后的一天就要过去了。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阳光依然在浓密的树叶上面明亮地闪烁。母子两人顺着静谧的小路,向林荫深处走去。

他沉沉地、香甜地睡熟了。开始他还听见桌上闹钟在嘀嗒地响,后来那嘀嗒声溶进了一片潮水般的风声中。他费劲地听着那潮声,他似乎从那声响中辨认出一种动静。他翻了个身,被子掀在了一边。他琢磨着那一丝缥缈的消息。他闻到了一股被腐殖质染成青黑色的河水的气味儿。黑龙江,他在梦中喃喃着,这是黑龙江的水腥味儿。那条河在呼唤着我呢。

他终于大声喊起来:“黑龙江——”母亲披着衣服,轻手轻脚地走进屋来,替他掖紧了薄棉被。他翻了一个身,紧紧地抓住了被角。那轰轰作响的波涛声已经淹没了他,此刻他正伏在一张狗拉爬犁上驰过茫茫的雪原。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密密的针叶林和阔叶林,以及斑驳闪幻的茫茫林海正从爬犁两侧滑过。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条明铮铮、亮晶晶的光洁冰面。黑龙江,我来看你啦,他朝那道冰河招呼说。是我来啦,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我看你来啦。

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原吞没了起伏的沙洲和纵横的河汊。在雪盖的冻土地和沼泽上,稀疏的灌木丛刺破积雪,星罗棋布地、黑斑斑地布满荒原。一个戴着狐皮帽子的魁梧大汉用长鞭子打着精神抖擞的狗,雪橇轻灵地滑上了冰冻的江面。

开冻吧,黑龙江! 他喊道,你从去年十一月就封河静止,你已经沉睡了半年时光,你在这北方神秘的冬季早已蓄足了力量,你该醒来啦。裂开你身上白色的坚甲,炸开你首尾的万里长冰,使出你全部的魔力,把我送到下游,把我带到你的入海口吧!我在额尔齐斯就爱上了你的性格,我在永定河已经懂得了坚忍沉着。我东出山海关,穿越了整个松嫩平原和三江低地,我翻越了兴安岭,跋涉了万里雪原,我怀着对你的爱情,我点燃了自己的生命,我高举着自己年轻的诗篇来找你,请你为我开冻吧!

他举起自己的诗稿,在粗厉的风啸声中朗读起来。他读着,激动地挥着手臂。狂风卷起雪雾,把他的诗句远远抛向河心。他读着,觉得自己幼稚的诗句正在胸膛里升华,在朗诵中完美,像一支支烈焰熊熊的火箭镞,猛烈地朝着那冰河射去。

一声低沉而喑哑的、撼人心弦的巨响慢慢地轰鸣起来。整个雪原、整个北方大地都呻吟着震颤着。迷蒙的冰河开冻了。坚硬的冰甲正咔咔作响地裂开,清黑的河水翻跳起来,拥推开巨船般的冰岛。在同一个刹间,雪原上长长地拂来了一股暖流。积雪融化了,汩汩的细流渗透着,在凹地和低处汇成了清亮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跑。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发亮的微黑的水道,正在庄严的音乐中朝着下游平稳地起程。而整个一条河流的上下却仍在连声炸响着,冰排、冰洲、冰块、冰岛在漩流中愤怒又惬意地粗野碰撞。他目瞪口呆地站着,手里紧握着那沓诗稿。这河苏醒啦,黑龙正在舒展筋骨。他默默望着眼前这又可怖又迷人的大河,黑龙江解冻了,黑龙就要开始飞腾啦。

那赶雪橇的魁梧大汉卸下了狗群,领着他走到了河边。河岸上站着一个束鹿皮坎肩的、系红头巾的小女孩。他们对他笑着,领着他登上了一只桦皮舟。

轻盈的桦皮舟像一条大鱼,在滚滚的黑色波涛和冰排中间飞一般地前进。他站在桦皮舟尖吻般的船头上,眺望着上下无际的满江流冰。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被彻底地慑服了,震惊了,吞没了。

巴伦西亚山中

他香甜地熟睡着。他不再说梦话。他的声音已经和这轰鸣的巨川的吼声融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和这桦皮舟一块化成了一个大浪。我就要成熟了,他听见自己在用浪涛的语言说着,我就要成人了。我很快就要窥见那北方的秘密。他感到自己正随着一泻而下的滚滚洪流向前挺进,他心里充满了神圣的豪情。我感谢你,北方的河,他说道,你用你粗放的水土把我哺养成人,你在不觉之间把勇敢和深沉、粗野和温柔、传统和文明同时注入了我的血液。你用你刚强的浪头剥着我昔日的躯壳,在你的世界里我一定将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和战士。你让额尔齐斯为我开道,你让黄河托浮着我,你让黑龙江把我送向那辽阔的入海口,送向我人生的新的旅程。我感激你,北方的河。

他在梦中紧紧地攥住拳头,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启程了,他感到力量正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根骨骼中蓄积。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正在继续获得着青春。他听到一些新鲜的诗句正踏着浪涛的节奏远远传来,他已经朦胧地读到了一首真正的诗。他明白,在黑龙江和北方的条条大江长河上,那首诗就要诞生了。他也仿佛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那是一个任何艰难困苦都不能把她打垮的、热情似火的姑娘。那姑娘正轻蔑地踩着河岸上丛生的荆棘,笔直地正对着他大步走来。他甜美地睡着,静静地等待着她走近。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慰藉的微笑。

最后的这个夜晚正在悄悄地消逝着。他用炽热的爱情和不安宁的生命等待的一天正在降临。窗口渐渐变得亮了起来,东方现出了晨曦

《北方的河》

地中海的马约尔卡岛上

-4-

“我一直想,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识分子。我讨厌投降,文明战场上知识分子们把投降当专业,这使我厌恶至极。

“在草原插队时,那时是二十年前,我有生初次感到过人之间存在地位的差距太遥远了,太模糊了,你可能忘了,像忘记蒙语从一到十是什么一样。或者你根本没有体会过。而我铭心镂骨地记住了。我记得在家庭、金钱、血缘方面的弱者曾经多么低贱。

二十年后,我面对世界重新感受到它时,我震惊,我沉默,我背后有许多兄弟正在盼望,我不能告诉他们无望二字。


对于我,此刻我活着,那么就把明天当成末日,只为此刻而写作。我不需要读者,我不需要世界听见这一丝微弱的喊声。我只写给你,我的影子,我的回声,我的爱人。

失败的大陆像一艘下沉的巨船,我是它还给卑鄙海洋的一个漩涡。尽管我不能成为桅杆上的旗——这就是我追逐的道路。

出发吧,到这条道路上来,我等着你。”

(《无援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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