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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一滴》

张承志:《一点一滴》

说到旅途中的艰苦,必须同时说出其中的愉悦。因为它们互为衬托。是的,没有知的愉悦,艰苦就没有意义。

抒发被套了三条捆仙索,思想被八个红灯照射。人却偏偏又年过古稀——在岁月的此时,是否该回忆点往日旅途,扯一扯其中的艰苦愉悦呢?

  1. 1.    一点

人们都把登临雪山,当成旅途的极致。不过下文要说的雪山,不在新疆和西藏。

这篇小文要涉及的是欧洲大陆的南端,西班牙南部安达鲁西亚最南、那令人震惊甚至使人战栗的西埃拉-内瓦达(雪山)。

几次去西班牙,唯有那一次抵达了它。

它有三座高峰,一座用西班牙语写做穆拉桑(Mulhacén),其实是阿拉伯语的毛拉哈桑(Mūray Hasān)转音。第二座叫做贝雷塔(Veleta),第三座不妨叫它城堡峰(Al-cazaba)。它们从地中海边拔地而起,直达3000米的高度。它们终年积雪,但是又潜伏在西班牙南部左右纵横纠缠、处处峥嵘万丈的群山边缘,一般不被发现。

想看雪山需要到达格拉纳达的南部,小车离开格拉纳达,穿过“摩尔最后叹息”的山坡,再穿过窄窄的廊哈龙(Lanjarón),雪山就为你突然出现了。

最初迈出第一脚时,并没有想那么多。那时只是神秘地理的吸引。从举世闻名的阿兰布拉宫向南眺望,看见一条沉稳低伏的雪山。三座雪峰宛如披着白雪的磁铁,吸着八十座白色村庄使劲往上爬,高高棋布散落,隐现云层上下,差一步没能登顶。那可是西班牙古代著名的阿尔普哈拉斯(Alpujarra)啊,你说人怎能不满怀憧憬。

尚还年轻的我们,不顾一切,不顾没车,不顾囊中羞涩,搭上危险的山路大巴,向未知的它靠近。

你可曾见过欧洲尽头的地貌

旅行西班牙,必须熟知两个作家的两本书:欧文·华盛顿的《阿尔罕布拉故事》和布雷南的《格拉纳达以南》。因为他们在西班牙官方史学刻意抹消八百年穆斯林文明的情况下,最早也最客观地,用华美的文笔触及了那个时代。

但是当时我一本也没看过。

只是凭着一股强烈的渴望,我们登上长途车奔向雪山。睡午觉的西班牙人四点钟才发车。先是沿着地中海,但过了Albuñol等司机喝完了提神的咖啡,我们就进入了峥嵘的山里。汽车攀登到了1700米的高处,远处开始看见雪山的一抹白影。我们竭力想辨出哪一座是贝雷塔,哪座是毛拉哈桑,视野里发生的一切不可思议。

其实我半辈子也走过些险路。七十年代的伊犁乌孙山,九十年代云南的横断山脉,二十一世纪开头的青海卡力岗。但那天在阿尔普哈拉斯,一辆孤独的大巴,百米一扭曲十步一深涧,每个拐弯都不可能拐,但每个它都硬拐过去了。

它对准头顶,死命往上,呜呜嚎叫着。大巴车好像发了疯,像一头怪兽只知呜呜地爬,不管窗下就是矛头林立的巉岩,冷飕飕的绝壁。深涧轰鸣,峡谷连同车内一派轰声,震得耳朵似乎失聪,一瞬听不见邻座的话——而擦肩经过的,还只是最低的一座村庄。

白色的平顶房,一眼瞥去穷窘寒伧,拼在一起高踞云层之上,又莫名地神秘。事情发生的有些猝不及防,我们确实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在云层之上!这不是交通线,这是不要命地恐怖盘旋。不知是朝雪山还是朝天空,一座座村庄不可理解地建在云层之上,而我们正在奔向那些村庄。嘿,阿尔普哈拉斯!两眼享受的壮观,今日仍难以诉说。

窗外开始下雨了。阴云在车轮下疾速穿行,暗绿的山影忽而显出,又忽而隐没。气温猛然骤降,我们披上了所有的衣服。

在卡碧莱拉下了车。我们想从卡碧莱拉步行走到布比雍,哪怕下雨,一步步走在阿尔普哈拉斯的云上小村,是不能放弃的诱惑。

那一回我体会了彻骨的寒冷。但寒冷无法描写,风夹着雨,打得脸疼。壁立的大山、和偏偏建在山顶的那些隐没小村,加浓了肌肤的寒意。不放过任何一个邂逅的路人,利用每一个机会交谈。阴云和秋雨挡住了背后的雪山,但我们意识着它,朝着布比雍走去,直到路过第一个咖啡馆。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格拉纳达以南》的书评,专门谈了布雷南(Gerald Brenan)的畅销书《格拉纳达以南》(Al Sur de Granada。那个英国人因这部书一举成名,书里细致描写了雪山南麓几十个村庄的一个[1]。其实那一个就在我们住过的伽迪阿尔(Cádiar)东北方向不远,以致布雷南行文总是离不开咫尺之遥的伽迪阿尔。

哪怕在现场和消息失之交臂也没关系。以前的准备、以后的阅读,换句话说:一生的求学在某一天都会相遇,为某个瞬间补充解释。

在伽迪阿尔,虽然我们竭尽全力寻觅,尤其是注意了村口处的一个石碑,但是我们毕竟无从知道16世纪发生的往事。告诉现代人被屏蔽的往事这一贡献,是布雷南作出的:

摩尔人的入浴、节日、乐器演奏、身穿传统服装和使用自己语言交谈,都被禁止。如是摩尔人终于决心再揭反旗。暴动日定为1568年圣诞夜,这一次蜂起只发生在阿尔普哈拉斯。领袖是个叫做堂·费尔南多·德·巴罗尔的人物,他有古老的阿拉伯家系且是科尔多瓦哈里发的子孙,却在格拉纳达的西班牙贵族人家长大。他再度改宗了伊斯兰,但心底却是基督徒。他恢复了本·倭马亚的阿拉伯名,在一棵橄榄树下宣布为王。

那棵树,或许现在还在伽迪阿尔。”(P.209[2]

他写的一点没错。虽然我没找到那棵造反称王的橄榄树,但我看见了伽迪阿尔村口的石碑。那碑用马赛克瓷砖片拼砌,你不定睛凝视就什么也看不见——活像检查色盲的图案。

布雷南说伽迪阿尔被人唤作“阿尔普哈拉斯之脐(vientre)”,我却看见石碑下方用紫色字刻着“阿尔普哈拉斯之心(corazón de la Alpujarra)”。称呼会不会被刻意改了呢?而且我第二次才辨出——在徽章的王冠下,刻着一个摩尔王。

卡迪阿尔村口的碑,注意上面的摩尔王

我佩服布雷南。他是带着英国人的优势进入贫穷的雪山南麓的,在这儿居住时而重温英国作家的优越生活,但是他优雅的文字里,疏而不漏,藏着一种冷静的、淡淡的公正。

我们在同一座雪山脚下,进行了艰苦的旅行。我们没有太好的条件,但也没有富人式的猎奇采风。我们在不同的几处,在尽量大的地理范围,在普通人的城镇村落几进几出,体会古代的心情。

交通条件不会成为决定的限制。对求知的旅途来说,最重要的条件是一颗追寻的心,以及感悟与融会的能力。

我们在沃尔黑瓦(Orgiva)找到了基地。从阿尔梅利亚目击了无花果、橄榄、石榴和椰枣——几种神圣植物的一处栽培。在布雷南记录的摩尔黑人殉死的故事中,品味了种族主义的滋味。在萨罗布雷尼亚一眼尽收山与海,能看清雪山和地中海的关系。

从另一面,地中海边的萨罗布莱尼亚再次回眺雪山

细节还在某个时候突然跳出启蒙。比如——布雷南对石板平房的描述,连文字都和我本子上的笔记类似。

那是一种古今相传的技术:有一种灰色的岩层,这是一种可以碾碎磨粉抹在平顶房顶的灰泥,下第一场雨时还会漏,而下第二场雨时就完全不漏水。这是一种阿拉伯式的古老建筑,也是安达卢斯的标志。我的笔记本和布雷兰的书都记下了这种材料,它的名字叫“拉乌那”(launa)。

本来,我只想写一点从卡碧莱拉走到布比雍一路上可怕的寒冷感觉,但是已经说过。寒冷无法描写;文章有时不是为了给人读,而只是为了自己回味。

北京虽然是一座历史古城,但每天迎送的日子里,却很少古代的滋味。在书房里独自翻阅着昔日笔记,一面感慨未遂的初心,一面不免为昔日的地点排名列队。

在我的心中,地点像流水一样缓缓淌过,拥推着天性的礁石。它们不是为了做作的“写作”,只是为了营养自己的热情。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点,阿尔普哈拉斯——它在格拉纳达以南,如界碑分开了上下篇的历史。它立在我心正中,撩拨着我的怀念。

2.一滴

世界太大,像一个海。我一次次明白:自己只能沾上它的一点一滴。

说是一点,其实是一滴,换了拉丁美洲的秘鲁。

一说起这类国度,无论墨西哥或是古巴,连回忆的兴致都陡然增加!说到底我还是穷人的作家。滚你的洋鬼子伪专家,滚你的没骨头的奴才,还是听听我的故事——哪一段都让你望风莫及。

随便说几句?一说到穷国穷地方尤其是穷旅行,我精神抖擞。

先得强调,到了一块未知的新土地,对大自然和地理的感悟,也许是先决的条件。进入秘鲁之后,感谢上天,我们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发觉了:这片大陆分为三个世界:海岸(costa)、安第斯山(los Andes)、雨林(selva)——须知,不预先明白这一点,会越走越糊涂。

——模仿当地印第安山民,嘴里嚼着据说能抗高山反应的柯卡叶,我们穿过了阿雷基帕火山下的山谷。一级一级往下,最后抵达了安第斯山脉纵深深处的一个村庄:羊改。

来这儿是为了想试试运气,看一眼历史几百年的古代灌渠,更争取观察秘鲁底层的农民。

闯进村委会,举着一张在另一个国家(墨西哥)的大学证明,说明了我们想了解古代灌溉的目的。一本正经开会的村官听了发话,叫来一个看门的老头,让他领我们去。

关于古老的羊改村石头渠,关于它和遥远的印加时代的关系,可以参看索飒的《把我的心染粽》。我在一边跟着老头溜达,不时用考古队的眼光,打量那些印第安人的石头。

山区农业当然离不开梯田,修梯田和修水渠,都要砌上石头。能看出这些石头与众不同,确实能分辨出,有一些石块已经被被时光磨得圆钝。它们砌筑的一段一段,密集堆砌,浑如一体,明显不是出自近期。环顾四周,安第斯的雪峰近在咫尺,四野静寂无声。远远的高空有一只鹰在盘旋。这是印第安人的腹地,我提醒着自己。说它属于古代,属于逝去的印加王国,大概不是过言。

羊改村内,amigo de terrorista领我们去看五百年的梯田

我在石头渠上转悠,索飒则一直走在前面和那老头闲谈。这位看门的老头名叫维德尔,生于1936年。他说话有条有理,甚至文质彬彬,我猜他原来若不是村长也至少是村秘书。后来才知道他是个失意的人,由于怀念以前左派将军贝拉斯科的时代,居然遭到了妻子的告密,被当局定为amigo de terrorista(恐怖分子的朋友)。

妻子的告密!真不能想象。

从山上下来,路过一间破旧板房,他掏出钥匙开门,请我们进去。门外一片破败,屋里空空如洗,原来这就是他的家。临别时我们给了他五个索尔,因为听说他一天工资就是这些。

离开秘鲁多年后,我常常忆起羊改村的老头维德尔。他非常真实,像一个秘鲁的影子。片刻的相处,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只古代的沟渠。今天安第斯山里的真实,人的处境和人心的真实,似乎都被他的影子过滤比对。

我常对那天只给了他五个索尔感到内疚。但又想,如果我们是混五星酒店的那种中国作家,就根本不会与他结识——这也是一种真实。

秘鲁的话题有些沉重。首都市中心的广场上,每个警察都牵着一条面相狰狞的狼狗。那是一种秃尾警犬,一张张狗嘴上罩着专用嘴套。傍晚在广场上坐着乘凉和人搭话闲谈时,虽然聊得愉快但是后背有些发凉。得了,还是换个世界——到浩淼的亚马逊去吧!

亚马逊河的最大支流

这是一条河吗?一派汪洋横在眼前。

它缓缓地,沉重地流淌。如果不下决心飞到依基多斯,我会在日后三生抱憾。一条大河波浪宽,但这里河流不能用“条”计数。河流在这里充盈隐现,成片地淹没了大陆。它不但属于秘鲁,它是地球的肺,是世界的氧气库,是南美的生命源头。什么是亚马逊,它难道是河流吗?

我们走下纳乌塔(Nauta)的泥巴河岸,坐在小伙子贝德罗的帆蓬船头,和满船的印第安人一块航行。一个老村长模样的老者,挨着掌舵的贝德罗。一个提着一大堆各色塑料袋子、眼神和善的女人总对我们笑。一个懒洋洋的女孩(估计她刚上中学不久)靠着我右手的船帮。亚马逊河上的农民都喜欢紧靠着港汊居住,好像他们不喜欢中流,尤其亚马逊的主航道马拉翁河。贝德罗在一个个河岔靠岸,放下一个个家就在那儿的人和他们的东西。这时我才明白船是不会驶到河中心的,我们只是贴岸向前。

他们驾着草棚顶的小木船,尽量顺河边航行,临近的一条船上下来了一对母女,我看见她们母女一起使劲,把船拖上泥岸,卸下运来的米、塑料袋、什物和工具,和解馋的玉米面发糕。

河上的人种香蕉,也种植玉米,竟有人专门捕鱼。有一种芭蕉叶子包着的黄米粘饭,中间夹着佐饭辣椒的“花乃”(juane),只一个索尔就可以吃一个。他们的棚屋就搭在泥泞湿漉的岸上,因为这样离河最近,河就是通向外界的路。

索飒挨个和每个船上的乘客都攀谈一会

巧的是我们坐在船头,所有的人下船都要经过我们。这样索飒就能依次挨个地,和每个人都交谈一会儿,再把听来的趣事翻译给我。

船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了,每个人都等着往前坐,以便和我们交谈。一个妇女好奇地端详着我们:“和我们一块儿坐这样的船,你们不害怕吗?”懒洋洋的女孩其实是她女儿,她俩上岸时,我们双方都有点舍不得。

与众不同的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他注意地听着我们和每一个人的谈话,轮到他时,他便迫不及待,给我们讲解了亚马逊的基本概况。他的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贫困么?那是老问题。今天最迫切的是禁止滥伐雨林。”他下船时意犹未尽,希望回来时去纳乌塔的旅馆接着谈。我等待良久的老村长也要下船了,他其实是卖冰棍的,当然我吃了他那雨林水果制作的冰棍。

害怕?不,坐这样的船我们感到荣幸

和印第安人一块儿乘船,我突然明白了:哈,原来在亚马逊河网之间航行,就像城里搭乘公交车赶路。欧洲的白人旅游客乘的是300索尔一人的游轮,印第安人坐贝德罗的帆蓬船,一次只要3个索尔。这条小船领着我们一直抵达了马拉尼翁河与乌卡亚利河的交汇处——它们是地图上一眼扫去最大的两条亚马逊支流。

只是一瞥,对亚马逊河远远说不上体会。但是我第一次能比较黄河和长江了。

雨林蒸腾起水份,无休的降雨使大地饱含着水。只要轻轻一触,饱含水份的土地就分泌出数不清的湍湍小溪,溪流浸泡土壤,制造湖泊江河,沿着,沿着山谷,顺着地形,水向低处流,随地理形成河流,伟大的安第斯山脉每一套深峡壑谷都养育了一套大河,它们再分聚融汇,变成如同马拉尼翁那样的壮观巨流,这样的巨流有数十条之多,他们远远并行在玻利维亚、秘鲁和巴西,如一柄巨扇。像一张大网,拖拽着半片大陆,雄视着人类的生活。

我也挤进小摊坐下,买了一索尔一个的芭蕉叶黄饭团。邻座的那个农民居然立即站起要让开,急的我一下子喊出了西语:“Yo quiero comer contigo!”(我想和你一块儿吃!)他又坐下了,周围响起笑声。和蒙古草原或黄土高原并无两样,百姓好淳朴。

和黄米饭一块咽下的是快乐,并为自己悄悄打一个五分。

我们乘坐的雨林居民小船,在伟大的亚马逊河里也像一滴水

这样的回忆和遐想,虽然可以一路挥洒写去,但已应该节制。

山与河,使人懂得了自己的渺小。无论是在羊改村,或是在纳乌塔,我如蚂蚁蠕行,踏过的只是不足道的几步。如安第斯山的一粒沙,如亚马逊河的一滴水。

无论在雪山俯瞰的古老梯田,还是在炎热潮湿的雨林边缘,人民都被压制在底层,辗转无言,翻身不能。贫民窟里的日子,一个索尔的期盼,都是活生生的真实。

但就像历史的正义一样,人的淳朴是难忘的。不管是安第斯山里的看门人维德尔,还是亚马逊河上的小船主贝德罗,他们从此身在我朋友的行列。他们的愿望,与伽迪阿尔村口的石碑、格拉纳达以南的山谷一起——会持续地给我提示,并化为我的笔迹。

写于2017年7月17-18日

收入散文集《三十三年行半步》2018年,青海人民出版社

[1]它的日文版《グラナダの南へ》里写为ジェヘン。

[2]グラナダの南へ》P.209,见《格拉纳达以南》,收于《你的微笑》,青海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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