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吉鹏，江苏东台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会学术委员；主要研究方向为鲁迅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版学术著作20余种和散文、散文诗、诗歌合集《家乡的水牛》，发表论文数百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和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课题等科研项目，获中国高校人文社科奖等学术奖励。
李何林
忆对李何林先生的一次访谈及其他
我读研究生时，与几位研究生同学一起访学；在北京，我们拜见了李何林先生。我至今还留存着访谈记录。
那是1980年1月2日晚上5时许，我们去史家胡同李何林先生寓所，叩门后，就被让进了书房。书房内，煤炉炉火正旺，屋内暖烘烘的。因为我们的导师屈正平先生当年读山东师范大学田仲济先生的研究生时，曾受业于李何林先生，所以李先生对我们很亲切，毫不见外。围着炉火落座后，李先生便问：＂你们是哪一年入学的？78年？＂ 我们答：＂是的，78年。＂
李先生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忙于行政工作；从在南开大学起，就搞行政，一直到现在还是在事务圈子里，没有什么成就。现在出成果的是中年人。＂
我说：＂先生这些年出版的《鲁迅的生平及杂文》、《鲁迅〈野草〉注释》，我们都拜读过。”
李先生说：＂那是以前写的。――听说你们这次参加了郭沫若著作的编注工作，注《汐集》；我对郭沫若没有什么研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郭沫若全集的编注，可能会有些困难。他同鲁迅不一样，鲁迅的作品，拿出每一篇来，包括新发现的，都能站得住；郭老的却不是，有的文章收进全集，对他的影响将很不好。还有，鲁迅的作品，发表后编集时一般不再改动；而郭沫若却老是改，后来思想进步了，就改以前的作品。编全集时，究竟以哪一个为准呢？我看应以最初发表的为准。听说现在打算编以前发表的，而后来改过的附注在后面。＂
我们告诉李先生：＂是编进以后改过的，而将最初发表的作为附注。＂
李先生说：＂这也行！总之要让人知道。＂
接着，我们问了《鲁迅全集》编注出版工作的进展 。
李先生答道：＂工作是1974年开始的，分工给了全国几十所大学的中文系。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以前在注时，每篇有个题解，介绍一下背景和主题；现在却删去了。他们这样做是不妥当的。鲁迅作品中涉及他们的也就几十篇，为了这几十篇，却使全部的都删了。我责问过人民文学出版社鲁编室的严文井，看来也不是他们的主张，还是上面干的。有些话不讲明，大家也知道。＇奴隶总管＇、＇文坛皇帝＇、＇徐懋庸式的青年＇指谁。鲁迅对他们的态度还是同志式的，还是认为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革命者的嘛！把注释中关于作品背景、主题的内容删去，一些读者怎么能明白呢？许多青年读不懂鲁迅作品，现在有的大学中文系学生读《祝福》，还不知道作品的主题和意义。＂
我们说：＂先生的意见，我们从文代会的材料中看到了。＂
李先生说：＂这个问题我讲了许多次了，讲了一年多了。南开大学搞的《彷徨》本子，背景和主题就删了。＂
我说：＂《彷徨》出版了，还有。＂
李先生说：＂那是作为初稿出版的，现在的删了。这一删，一本能少卖几分钱，但读者不明白了。如果不删，就是能看明白的读者，也可以不看题解嘛！二十年代＇革命文学论争＇、三十年代＇两个口号论战＇，他们形成了一伙。解放后，他们一伙把鲁迅这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整，现在还没有吸取教训。＂
我们问：＂估计81年能如期出版《鲁迅全集》吗？＂
先生答：＂差不多，现在又抽调了一批同志抓紧搞。
＂
我们又问：＂鲁研室最近忙些什么？＂
先生又答：＂计划出一套《鲁迅年谱》，目前年谱有安徽版、天津版的在发行。＂
我们再问：＂最近成立的鲁迅研究学会将会对全国的鲁迅研究有很大推动吧？＂
先生再答：＂这个问题，不了解。不过，成立了，总会做些工作的，问题是他们这批人要注意团结大家。那里面还有不少人反对过鲁迅，他们根本不研究鲁迅。实际主持学会的是陈荒煤，是他掌握的。真正了解鲁迅的有两个人，一是巴金，徐懋庸的信上攻击过他，鲁迅为他辩护，他们拉了他；二是曹靖华，他们也在拉，我也被拖去当了个理事。周扬还在搞不团结，冯雪峰是位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贡献很大，他的追悼会悼词改了多次；胡乔木同志征求夏衍意见，夏衍还是不同意。文学研究所用沙汀当所长，沙汀有什么研究？各方面反映很大，唐弢满可以当所长嘛！他们排斥他，就因为唐弢前几年发表了对他们不利的文章。＂
我换了个话题：＂我注意到了《鲁迅研究资料》上发表的关于三十年代＇两个口号之争＇的背景材料，也就是冯雪峰的谈话；也注意到了茅盾在《新文学史料》上的文章；还注意到了《鲁迅研究资料》将要在第四期发表一篇答复茅盾的文章。先生能不能就此给我们谈点看法？＂
李先生说：＂茅盾前几年写了一些文章，提供了一些对周扬不利的的材料。他在《鲁迅研究资料》上发表了鲁迅给他的几封信，是他自己注的，他点了周扬的名，手稿我们还保存着。现在他态度变了，尽力想洗刷这些。他的文章是向周扬表态的。《新文学史料》上他的文章，是他儿子送去的，说冯雪峰的谈话材料不可靠。有趣的是他又引用冯雪峰的文章中的话说明自己的观点。我们将对他做出答复。他有点风派人物的味道。基层有不少同志很奇怪茅盾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有不少文章，就是一个个跟着表态的。茅盾写了篇文章，说什么不要神化鲁迅，谁神化了，怎样神化了，他却说不出具体道理来。”
我问：＂先生是不是指的最近《人民日报》发表的给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年刋》的文章？ ”
李先生答：＂是的。他说什么不要神化鲁迅，毛主席对鲁迅评价最高，他却又不直接说是毛主席神化鲁迅。＂
我说：＂茅盾的这篇文章在国外影响很大，日本《读卖新闻》也报道了。＂
李先生说：＂他的地位高，外国人又不了解情况。还有一篇文章，作者是秋耘，讲＇权威和真理＇，先讲了中外许多例子，说明有权威的人，不一定句句都对；后来转到鲁迅身上，说被鲁迅赞扬的人不一定好，被鲁迅批评的不一定坏，举了章士钊、李四光、梅兰芳，还有对中医的态度。鲁迅反对章士钊，那时是反对得对的，章士钊当时是北洋军阀政府的教育总长、秘书长，鲁迅并没有说他以后不能成为好人；他们为什么不能具体一点为章士钊那时的反动立场辩解？鲁迅批评李四光，不是批评他的科学，而是批评他当时站在＂现代评论派＂一边，有什么错？鲁迅对梅兰芳的批评也没有错。鲁迅批评中医，那时确实有不少的＇中医＇是害人的庸医，鲁迅并没有批评良医。他们的态度太恶劣了。＂
我们又问：＂《鲁迅研究资料》将由天津出版了，是不是打算发表些论辩文字？＂
李先生答：＂文物出版社成书太慢，我们改由天津出版。以后仍然以发表资料为主，也适当发表一些论文。＂
我问：＂周扬同志最近在鲁迅研究学会成立大会上说，鲁迅研究可以搞学派，不要搞宗派。这话如何理解？＂
李先生说：＂宗派？他自己才在搞宗派呢，搞了几十年，还在搞。这次文代会上不少人对他提意见，要他别再搞宗派。＂
我们还问：＂胡风最近怎么样？＂
李先生说：＂在四川省，当了政协委员；他的问题可能要重新做结论，文代会报告也只是提到批判他的学术思想和文化思想。＂
我们最后问：＂鲁迅研究将会有什么进展？｀
李先生说：＂学会成立了，总得做些工作；要编个刊物。虽然他们搞宗派，但表面上也得开展一些不同意见的讨论；就像我，不也是个理事吗？＂
我们的访谈近一个小时了！为了不躭误李何林先生晚餐，我们起身告辞，这时已是晚上六时多了！
访谈后的某日，我与同学傅义正，又按照李何林先生提供的萧军先生家庭住址，去什刹海旁拜访了萧军先生。事后，我写了《萧军访问记》，发表于校报和某家刋物。
我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在发表了几篇鲁迅研究论文后，我寄了样刋给李何林先生，汇报了自己的研究，表示希望参加中国鲁迅研究学会。很快就接到李何林先生回信，他说已将我的情况介绍给了负责学会工作的王士菁先生，将由王士菁先生当我的入会介绍人；李先生还随信送给我刚刚创办的《鲁迅研究动态》（后来改刋名为《鲁迅研究月刋》）若干期。不久，经王士菁先生介绍，我成为了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会员。
1986年10月鲁迅逝世五十周年之际，我指导的辽宁师范大学学生鲁迅研究学会成立，李何林先生题词：＂普及鲁迅＂，以示祝贺。
这一年，我的学术著作《〈野草〉论稿》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李何林先生收到我的赠书和信件后，回信如下：
吉鹏同志：
《〈野草〉论稿》和十月三十日信，均奉悉，我现时还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野草》选修，能有130人，可喜可贺！鲁迅研究中的此类难点，应向学生细讲；也可先教学生自学，然后谈体会，或教学生试讲，教师总结。不叫学生动脑筋自学，只听老师讲，他吃不进去。
还可以准备开《故事新编》选修课，＂中学鲁迅作品教学＂选修课；后者的难点或有争议之点颇不少；对师范院校中文系学生很需要，对毕业后教中学有用。
这些都是＂普及鲁迅＂工作。
祝你成功！
李何林11月28日
此后，李何林先生还寄赠我他在南开大学讲《故事新编》等鲁迅作品的油印讲义等，鼓励我讲好鲁迅。
李何林先生对我的关怀不止这些。此前在1982年江苏鲁迅研究会在苏州召开的《野草》研究学术讨论会上，李何林先生耐心地回答了我对《秋夜》中＂瘦的诗人＂解释的请教；此后在北京召开的学术会议期间，邀我旁听了他对复旦大学陈鸣树教授的研究生的授课；等等。李何林先生的谈吐、见解、音容和神采，我一直记在心头呐！
2020年9月20日于加拿大密西沙加
（原载《绍兴鲁迅研究》2021年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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