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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裳|《宋诗选注》谈片

钱钟书 《宋诗选注》

1959至1961这两年,我是在乡下度过的。先是在奉贤,后来又移居宝山,都是上海市郊滨海的地方。下乡的目的并非避暑或休养,一肩行李之外,只能背一只小小的旅行包,因为要徒步好几十里才能走到往处,所以随身带些什么是必须仔细斟酌的。除了两套换洗衣服之外,首先考虑的就是食物,如面包、饼干之类。此外,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带了。不过每次我总要忍痛塞进一本书去,这就更需要仔细斟酌。小说是不合适的,本子厚,可是一下子就读完了;大部头的著作也不行,这必须只是一小本,但却耐读的书才好。我先后带去过两本书,一本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另一本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效果很好。这两本书都需要细嚼慢咽,因之就耐读;同时,这又是像青果似的很有馀味的读物,能引起许多思索。当时曾在卷尾书眉写过一些笔记,记下了一些感受,也附带记一些琐事。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重新翻翻也还是很有趣的。

我在《宋诗选注》的卷尾写了一段题记:

    一九五九年八月五日,携此册来海滨。得数日闲,读毕之,颇除岑寂。此书颇佳,如-《宋诗话》,其妙在此。书初出版,攻之者纷纷而起,皆以为资产阶级思想白旗,必拔之而后快。然作者自有识见,援引之富更非纷纷论者所能尽知。今日见夏承焘文,乃盛称之,颇得其中辛苦。才八月耳,风向乃逆转如是,真只能“说与江湖钓叟知”耳,为之慨然。己亥六月廿九日午后记。

我想,这种奇怪现象,在当时,怕不只是我一个人感到莫名其妙的。

在柳永的《煮海歌》后面,我也写了一点题记:

    今夏来奉贤海滨,常见盐民劳作。于海滩上聚土为墩,中有深穴,下复瓦缶。海潮涌溢,辄浸墩旁土,乃层层刮之,作圆形,以水牛曳具,层层削去,复之墩上。更取水冲之,别于墩侧洞中取卤。以竹木为小床,卤水即灌注床上,曝日既久,盐粒晶晶出矣。异于煮海者,不须烧耳。盐民挑巨桶,奔驰烈日中十数里,始运一担归,辛苦如此。以视柳诗,则赵宋迄今,盐法固少变也。定海余亦曾往游,却未访盐场,不知今作何状矣。非此古志仅存,谁知柳三变固尝留心民间疾苦者耶?己亥立秋后一日,晨起读书钱家桥畔,危坐胡床,驱蝇作记。

我当时的工作是在海边筑堤。住处在钱桥镇外,在农民家里借了一间堂屋,安了四只床。每天四时半起床,赶到镇上早饭,然后挑了粪箕、扛着铁塔向海边工地出发,要走半小时才能到达。这地方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滩,看不到一棵树木,连小草也没有。地面是一片雪白的盐花,和像龟背一样崩裂的纹,附近只有一些疏疏落落的盐墩子,像烽火台似的插在那里。我们不停地用铁鎝装满了泥土,挑到面前逐渐高起来的大堤上去。工作四小时后午饭,饭后有半小时的休息。饭是从镇上挑了来的,我们就坐在炎炎烈日之下进餐。饭后,到哪里去休息呢?上下四方都是火辣辣的阳光,简直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只有盐墩四周有一圈一尺来宽狭狭的阴凉,睡下去时头部还是遮不住。不过不要紧,可以用草帽盖在脸上。就这样躺在那里,睡是睡不着的,是就有机会细观这盐墩,觉得很有意思。“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柳永写的正是这样的操作方式,是直到今天还活着的古老的生产方式,这是不能不引起我的感慨的。就是这感慨,十年后曾被当作对社会主义农村的诬蔑而受到了批判,这是当时所始料不及的。其实,当时我们担心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有一天,将近收工了,正是“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时候,忽地不知从哪里来了漫山遍野放牧归来的一大群水牛,它们欢快地、放肆地从我们好不容易叠起的大堤上走过,一下子就把堤面踏得七零八落了。

柳永此诗收于厉鹗的《宋诗纪事》卷十三,选者是查引了原书的。我觉得这正是《选注》的一个特色。不只是靠了几部通行的宋诗选本、总集就来下手。编成小小一本选注,事先要读大量的素材,这样就产生了与过去的选本面貌迥异的新的著作,但很少读者能察觉因此付出的劳动。柳永,过去我们几乎不知道他还能作诗,更不知道他除了整天和女伎鬼混之外还曾留心人民的疾苦,真是很不公平的事。在《宋诗纪事》中,此诗原题是《鬻海歌》,不作《煮海歌》,虽只一字之差,但却包含了另外的、也许更为深刻的含意,此外还有一个副题“为晓峰盐场官作”,好像也可以加一点校记。

回忆我的题记是坐在胡床上写下的。钱桥夏天的苍蝇真是厉害,简直毫无顾忌的一群,不停向人袭击,没有办法,大白天也要把帐子放下,躲进去才能得到片刻的安静。自然,这样一来是更加闷热了。

《选注》收孔平仲《禾熟》一诗,是写水牛的:

   万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那两年在乡下,有很多机会看到水牛,秋收的场面也不只经历过一次,因此觉得这诗实在写得好,我曾作题记说:

    此诗佳甚。近来多见水牛,种种姿态皆可入画,亦可入诗,然无此新意亦不能警策也。历来画人书家集最易混入前人之作,《瓯香馆集》别下斋本尤繁富,多出《毗陵六逸》本几倍,误收之诗必不在少。近人赵尧生集中亦误收前人诗,患其为人作书录旧诗而不著姓氏也。

下面的话是因钱先生指出《南田集》中曾收入此诗只少有异字一点而发的。

在陈简斋的《早行》诗后,我写道:

    在钱桥时,每归沪,辄昧爽即起。行三官道中,炊许天尚未晓也。一路稻田弥望,曲水石桥,都从朦胧中过。此《早行》诗,真能写出其中的意境。己亥立秋晨坐后圃塘边记。

在乡下时,每两星期有一天休假,可以回沪。加上来往“路程假”,也只有两天。因此每逢休假前夕,不到半夜就睡不着了。小包是隔夜整理好的,摸黑下了床,推门出去大抵仍是满天星斗。走过镇上,看到茶馆里的服务员也只刚爬起来,披了件衣服睡眼朦胧地在灶前出灰。暗黑中走在村边田里的小径上,软软的,草上满是露水,没好久鞋子就全湿了。走过三官时天刚发亮,这里有大大小小许多石牌坊,有些还雕得异常精致,大约是些节孝坊,我是一回也不曾停下读过牌坊上的刻字。虽然是在赶路,但下意识里似乎还在作梦。这样,读了陈简斋的“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是不能不为之叫绝的。

在杨诚斋的《插秧歌》下,我说,“此诗作于八百年前,恍如写目前景物。诗之伟绝乎,抑人事之恒久而不变也?”

我曾坐在脚盆里或小凳上拔过秧,也挑过一担担湿漉漉的秧束来到滑得像浇了油似的田埂上,将秧束一把把扔在弯了腰倒退着插秧人屁股后面的水田里,也听说过抛秧的种种规矩与禁忌。插秧时节,遇到雨天,下面赤了脚,上身却“随例”披着一件旧棉衣,“雨从头上湿到胛”这样的滋味是多次尝到过的。奇怪的是从来不曾觉得是在吃苦,相反感到的是非凡的兴奋、有趣。我想,能赶上参加这种古老的田间操作是幸运的,因为这一切迟早都将成为过去。

《宋诗选注》里也收入了不少我极感兴趣的“儿时读本,老大重逢,如遇故人,另有情味”的诗。这些曾收入后村《千家诗》中的作品,如“绿遍山原白满川”、“黄梅时节家家雨”,在村居的煤油灯下重读,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诗人说“乡村四月闲人少”,刻画的正是一种繁忙的农村生产风景,就是移来描写今天的农村,也没有什么不合适。不过这意见在前些年却说不得,“英雄”们指责我这是混淆了封建与社会主义两种不同的社会现实,想判我以“反革命”的大罪。这确曾是毫不夸张的事实。

在读《选注》中陆游的《病起》一诗时,我曾突然悟到,柳如是有名的《春日我闻室作》一诗,正无疑是受了放翁此诗的影响,连韵脚也几乎全同。这一点,仔细研究了柳如是的身世与作品的陈寅恪教授也没有提到。现在据顺治冠山堂刻《名媛诗》把柳如是的原作写在下面: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

放翁的“春尽江南尚薄寒”、“年来触事动忧端”,和柳诗之间的隐约承继关系是明显的。“名花零落雨中看”化为“翠帐容颜独自看”,而“志士凄凉闲处老”也正是“画堂消息何人晓”的同义语,分别只在作者身份的不同。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多雨。下雨天不能在大田里作生活,这在我们则是难得的休息,可以坐下来看看书。晚上窗外是一片此起彼落的“蛙鼓”,显得环境分外的幽静。有时提了铅桶和电筒随了小孩子去河边摸蟛蜞,不一会就能捉得满满的一桶。隔壁的农民一次在住处附近的河边潭里捉到一条四、五斤重的黑鱼,他并不走开,说,黑鱼总是成对的,这里一定还有一条雌鱼。

- end- 
本文原刊于《黄裳文集·银云集》p399-p404.
原篇名为“海滨消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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