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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1948:沈从文的感悟,张充和的浪漫

文|王道

1948年夏天,是沈从文最为释然和快乐的时光。那一年,他携家人与一班挚友在颐和园消夏休闲。实际上他在前一年就曾到这里度假过,只不过今年增加了几位朋友,他更是欣然。直到入秋搬出颐和园时,他在致信凌叔华时还在留恋那段时光:“入秋来北平阳光明朗,郊外这几天正是芦白霜叶红时节,今甫先生和四小姐及四小姐一个洋朋友,都还住在颐和园内谐趣园后霁晴轩中,住处院落很有意思,我们已经在那里过了两个暑假。”

经历了战争的离乱和苦难,沈从文终于可以定心寻一块静地整理心情和灵感了。当有事致信爱人兆和时他依旧延续着情书的风格:“我近来竟感觉到,霁晴轩是个‘风雅’地方,我们生活都实际了点……写这个信时,完全是像情书那么高兴中充满了慈爱而琐琐碎碎来写的!你可不明白,我一定要单独时,才会把你的一切加以消化,成为一种信仰,一种人格,一种力量!至于在一处,你的命令可把我头脑弄昏了,近来命令稍多,真的圣母可是沉默的!”

在这里,沈从文开始想着好好规划将来的工作和生活,他的写作,爱人的才华,孩子的教育等等,他希望自己能恢复到兆和来到身边后的青岛时光,那是他创作精力最旺盛的时段。

沈从文在信中所提及“洋朋友”即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当时这位汉学教授被胡适之从美国邀来在北京大学任教,后在留德多年的季羡林介绍下,他认识了久仰的沈从文。他倾慕沈从文的学养,钦佩他的文学才气,一心要结识这位文学名士。

一九四八年三月, 我第一次见到沈从文, 那时他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授,我却是半年前来到中国在北大教授拉丁文、德文和西洋学的年轻人。我听许多人谈起过这位著名的小说家。西语系一个同事把我介绍给他, 下面是从我那时写给加州史丹福我父母信中摘录的:

北平, 一九四八· 三· 三十一……还有个可爱的人, 我以前没提到过——沈从文教授。他是目前北京的一位最知名的作家和教授。他不像是个写了那么多有关士兵故事的人, 他的仪表、谈吐、举止非常温文尔雅, 但一点也不带有文人气习。他对中国艺术、中国建筑深感兴趣, 欢喜谈论, 欢喜给人看一些图片。介绍我给他的是一位年轻朋友金隄, 沈从文有一位文静的太太和两个小男孩……(傅汉思《初识沈从文》)

1948年,傅汉思与张充和在颐和园

大乱后的北平迎来了暂时的平静,知识分子的生活也得以暂时安逸。傅汉思不时随着沈家去天坛野餐,去颐和园小住,去霁清轩享受荫凉,他尤其喜欢在这样的氛围里听沈先生讲解中国古代的艺术同建筑。同时还有一点,他已经不自觉地随着充和称呼兆和“三姐”了。他致信父母说:

北平, 一九四八· 七· 十四……我在北平近郊著名的颐和园度一个绝妙的假期! 沈家同充和, 作为北大教授杨振声的客人, 住进谐趣园后面幽静美丽的霁清轩,那园子不大, 却有丘有壑, 一脉清溪从丘壑间潺潺流过。几处精致的楼阁亭舍,高高低低, 散置在小丘和地面上, 错落有致。儿家人分住那些房舍, 各得其所。我就把我的睡囊安放在半山坡一座十八世纪的小小亭子里。生活过得非常宁静而富有诗意。充和、我同沈家一起吃饭, 我也跟着充和叫沈太太三姐。我们几乎每天能吃到从附近湖里打来的鲜鱼……

霁清轩自成一园,位于颐和园东北隅,其风格颇似江南园林式样,据说灵感源于江南寄畅园。园林有清琴峡、八方亭、垂花门、爬山廊等景观,慈禧时期曾增加了酪膳房和军机处,在此可兼办公和用膳。如今,这里归了国民政府官员所有,因着杨振声的关系,沈从文等一批文人学者得以小住创作,充和与傅汉思也跟着进去了,并在此继续“用膳”。

1948年7月29日,沈从文致信张兆和:“今天上午孟实在我们这里吃饭。因作牛肉,侉奶奶不听四小姐调度,她要炒,侉红烧,四姐即不下来吃饭。作为病不想吃。晚上他们都在魏晋处吃包子。我不能说‘厌’,可是却有点‘倦’。你懂得这个‘倦’是什么”。

沈从文充满谜语式的信中道出充和对于吃饭的细节。此后,在沈从文的信中,还出现了“‘天才女’割洗烹鱼头、‘北大文学院长’伐髓洗肠(到后由天才女炒鱼肝,鱼油多而苦,放弃)”的细节。不用说,“天才女”即充和,文学院长即朱光潜,可见充和在诗书画之余已经开始参与掌勺了。而这微妙的时间点更是为她与汉思的恋情增添了些许浪漫。

沈从文致信兆和:“你只要想想人家如何疼‘花裤人’,就自然会明白你还有值得关心的在!”“花裤人”应该就是见证颐和园盛夏时光的小龙朱。早在1933年8月24日 沈从文与兆和新婚前夕,他就致信大哥沈云麓:兆和待人极好,待人接物使朋友得良好印象,又能读书,又知俭朴,故我觉得非常幸福。她的妹妹同九妹极好,那妹妹也很美很聪明,来北平将入一大学念书。

年轻时的沈从文和张兆和

晚年沈从文和张兆和

在这安谧的旧园里,张充和不时地操刀主厨,沈从文也跟着帮忙上阵的生活细节。有一次张充和烹制鱼头,朱光潜清洗鱼肠,沈从文则负责处理鱼段,切成了六大块,大中午时,沈从文二公子虎雏则用大砖石支起了地灶,还拾了松球松枝来作为燃料。沈从文举火熏鱼,父子俩边聊边熏鱼,不知不觉熏好了六斤鱼。在等待大餐的时刻总是美妙的,沈从文喜欢与儿子的这种互动和交流方式,尽管他因山中湿气较大肠胃不好,但这样的气氛足以令人难以忘怀。一切如梦境,一切又是那么真实。

小虎雏问爸爸他和托尔斯泰的对比。沈从文如实回答,说自己有个好太太。虎雏让爸爸得赶赶才行。沈从文说一定要努力。谈话继续到最后,小虎雏说还是觉得托尔斯泰的好。沈从文并不反驳,只是一会儿就听到了小虎雏的轻轻的鼾声。回首自己的少年时光,也是像他一样的忙碌,热衷动手,熏狗獾、猎野鸡、捉鹌鹑等等,这一切,沈从文就在这皇家园林的树林里讲给小虎雏听。这样的故事用来佐梦真是再合适不过。只是不知道沈从文是否讲过年轻时赶场与人大吃狗肉的畅快时光。

“霁晴轩除了三种声音,还有一只虽无生命却仿佛若有生命,虽反复单调却令人起深沉之思的声音,即那一绺穿院而过的流水作成的??。仁智所乐而逝者如斯,本身虽无生命,但那点赴海就壑一往不回的愿力和信心,却比一切生命表示得还深刻长久,且作了历史上重要心智以种种启示。滋育万物而不居其功,伟大处为‘无私’,一个人悟无生宜从此始……(《颐和园》)”

颐和园之夏于沈从文是感悟。于张充和则是浪漫。

很多年后,到了美国定居的充和还记得这里的一件新鲜事物,抽水马桶。“我们住颐和园霁晴斋(轩)在谐趣园后边,是唯一有抽水马桶的地方。是汪应泰的姨太太曾住过的。所以到大门口有卫兵的地方,人人都知。后来老杨养病,借住。沈冯两家都去。因此我们也去。那个水箱每次用过要提一桶水放进去,然后再抽。有时抽几次就要好几桶水。汉斯觉得好玩极了。”

对于傅汉思和张充和,霁清轩是一处充满历史转折意蕴的胜地。

在此地过暑假的沈从文长子小龙朱发现,四姨与洋叔叔傅汉思开始了恋爱。

因为充和,傅汉思开始了古典文学的研究;因为遇见了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充和开始了介入柴米油盐。

这里有湖可以钓鱼,有树可以摘果,但是在城里的兆和还是会转来胡萝卜、红大头糟豆佛手瓜等。张充和时不时地会为他们烹制一锅鲜美的鱼羹,映衬在这安谧的湖光山色里。

圆明园之夏,热烈而明媚,琴音徐徐,墨色葱绿,充和信手点染《青绿山水》,山峦叠翠,古木交柯,古人闲舟画中游,今人徜徉朦胧意。

二十多年后,充和回忆这一切时欣然赋诗:霁清轩畔涧亭旁,永昼流泉细细长。字典随身仍语隔,如禅默坐到斜阳。

搬出颐和园没多久,傅汉思就与张充和结婚了,并很快离开了正处于激变中的北平。

1965年夏天,经历生死关后的沈从文致信在美国的汉思、充和:“那年那月能请你们“全家福”到颐和园听郦馆试吃一顿便饭,再让小孩各带个大沙田柚子奔上山顶,看看新的园内外景物,才真有趣!我觉得这一天不久就会来到的。”

可是直到1978年之夏,他们才在北京实现短暂的团聚。充和走后,沈从文致信给他们:“这次你回来,虽分别近卅年,你的体力、情绪以至性格,大都还和出国时变化不多,我们都十分高兴。只可惜在北京时间过短,无从多陪你各处走走。这里孩子们都不仅已长大成人,即第三代也快在长成中。经过这卅年人事风风雨雨变化中,这里诸亲友好,却大都还能较正常的活下来,不出意外,也就可以说是够幸运了。因为在这种倏然而至无定向的人事风雨中,骤然成为古人的,实以若干万计。也有的升天入渊,在数年间翻覆,不仅出人意外,也出于他本人意外的。比较上说,我们日子过的实相当平凡简单。且在许多倏忽来去的事变中,大都如蒙在鼓中,近于绝对无知状态,因此也就反而日子过得平安。”

1980年春,美国学界邀请沈从文访美讲学,傅汉思和张充和更是极力支持,可是于经历了大运动后沈从文来说,简直不太可能:“来美事,我不敢设想。我倒想过,正在付印的《服装资料》,还像本书,若秋天可出版,廿多万说明文字,能得一笔钱,如足够三姐来回路费,希望能找你前信所说,尽她和二姐一道来和你们住几十天,你的家里可以大大热闹一阵。至于我被邀来,恐永远派不到我头上。除非《服装资料》出后,在外得到好评,被邀来讲服装和绸缎,有较多发言权。别人也无法代替我。至于文学,也只能谈谈卅年代个人工作,别的忌讳多,不便褒贬。在外谈得一痛快,回来时会易出事故。因为在这里所有作品,五三年即已付之一炬,台湾情形相同。”

终于,经过中美各方的多次磋商、努力,最终沈从文访美事卡在了一个地方——保险。当时沈从文年届八旬,谁都不肯担这个风险。

充和问汉思:你敢不敢负这个责任?

汉思说:当然敢,尤其有三姐同来。

或许也只有张充和能够体会到傅汉思这个掷地有声的承诺吧。

在美国各地演讲和参观时,翻译和讲解几乎都由傅汉思承担,他总是尽力如实翻译沈从文的原话,并引导他顺着主题走。因为沈从文的博学多识,常常在讲述一事时漫到外围,但他还是会收回来,像是他那张弛有致的小说情节,只是傅汉思紧张、细心,总存着关心的担心。

有一次,沈从文讲了一句话:“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哨兵。”傅汉思译成“我那时写小说,不过是一个烧饼”。译完还兀自加注,说这是中国的一种烤饼。而这实在是因为汉思太爱中国烧饼了。

沈从文在美国时期饮食,总是“客随主便”,当然也曾引起过一些可爱的误会。张充和记录道:

他们在我处饮食非常简单,早饭是鸡蛋咖啡面包,中晚饭只两三个菜的中餐,按照他喜欢而医生许可吃的东西做。中国人请客仍是满桌菜。一次耶鲁学会请在一个考究的俱乐部晚餐,屋子旧旧,桌椅破破,灯光暗暗的,美国人认为如此才有古老情趣。因为是会员才可进去请客,价钱又贵,所以没有什么人,倒是安静异常。在还没有坐定时,沈二哥说:

“菜不要多,两三个就够。”

我虎了他一眼说:

“快别说!你连主食副食才一盘呢。”事后在座洋人问我他说什么,听后他们大笑,传为美谈,因为他们都吃过满桌中国菜的。

沈二哥的口味,喜甜,怕辣。前者为人所知,后者知道的可不多。在纽约湖南同乡尹梦龙请他在一个地道湖南馆子吃饭,事先知道他不吃辣,把所有菜中辣子去掉,他食后说,味道好极了。

偶然他尝到美国的冰淇淋,便每饭后都希望有得吃。因是严冬腊月,谁也不需要。一次我忘了给他,他说:

“饭吃完了,我走了。”

我没理会,他又说:

“我真上楼了。”这个“真”字使我好奇怪,但仍不解,他站起来作要走姿态,说:

“我真走了,那我就不吃冰激淋了。”大家哄然大笑,便拿给他吃。(《沈二哥在美国东部的琐琐》)

沈从文爱吃甜食倒是事实。就在这一年的四月,在美作家聂华苓在北京见到了仰慕研究的沈从文,兴奋不已:

那天,我举杯畅饮,一连干了几杯酒。Paul吃惊地望着我,对在座的人说:华苓从没这样子喝酒。两桌人酒酣耳热,谈笑风生,好像各自都有可庆祝的事。

只有沈先生没说话,也没吃什么,只是微笑着坐在那儿。

他的脸特别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边,为他拣了一块北京烤鸭。

我只吃面条,吃很多糖。

为什么呢?吃糖不好呀。

我以前爱上一个糖坊姑娘,没成,从此就爱吃糖。

满桌大笑。

Paul听了我的翻译,大笑说:这就是沈从文!(《乡下人沈从文》 聂华苓)

这样的作家大聚会,这样的童心闪现,估计会令很多人感到意外。但能读懂沈从文作品里的童话意蕴的读者就不会感到意外。

有着中美血统的文学家韩秀女士曾说:“沈先生一直是寂寞的。多少年来,在他生活着的地方,有太多的人没有读懂他的文字,‘批评家’们无论是颂扬还是诋毁,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没有读懂原作,或者根本不想去读懂。沈伯伯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

记得韩秀是个做菜的高手,曾招待过各国的外交人员,其中丰富的滋味,可能并不逊色于她曾在中国非常时期的经历吧。

沈从文一辈子自称下乡人,看他小时候的经历就像是一个天真的野孩子,狗肉吃得,糖果也吃得。

当年他带着忐忑和厚礼赶到苏州张家求婚时,怎么也没有想到,张家的小五弟寰和会给他买一瓶甜汽水,那种盛夏里的甘甜,那种在孤立无援时期的甘甜,令他终身难忘。他答应小五弟,回去给他写些故事看,后来的《月下小景》集他专门献给了小五弟。一瓶用零花钱买的汽水,换一生可读的小说集,真是美事。

当固执的沈从文终于追到了固执的张兆和后,他所品尝的则是甜酒的滋味。

当年张家二姐允和见沈从文如此痴情,便从中“作媒”,回到青岛的沈从文致信允和:“如果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允和故意游戏,给沈从文发了一个字的电报:“允”。

张兆和担心误解,又去给沈从文补发了一封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婚后多年,沈从文常在书信中称兆和“三三”、“宝贝”、“小妈妈”。

再回到1948年盛夏的颐和园,沈从文致信结缡十五载的爱人兆和:“花裤人上午进城,恐怕因落雨而延缓。果然落了雨,声音逐渐加大,如打在船篷上。小妈妈,我真像是还只和你新婚不到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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