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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保群《梦忆》拾屑︱张岱也未必能说清的东西



文︱栾保群


胡儿胡女

崇祯四年,兖州阅武,马骑三千,步兵七千。张岱把演习阵法写得风谲云诡,波澜壮阔;然后是敌骑百余,逻卒探报,大将设伏,一举成擒;最后是歌儿舞女,以鞍马为氍毹,以俚曲为凯歌,皆大欢喜。张岱记人记事往往做旁观者语,不露声色而褒贬自在,于此文最能见之。何也?读完此篇,便不由掩卷思之:这是大阅兵,还是看大戏呢?

纯生氏评此篇曰:“宫女陈师,兵法行酒,戏事也。斩二姬,锄一吕,不以戏目之也。彼等之儿戏者,真如优人矣。”这是讲春秋孙武子用宫女练兵和汉初宗室刘章以军法行酒令的故事,都是借戏事而肃军法、除奸党的。但此处在阅武中加入歌舞马戏,则是使庄重的军事操练化为儿戏。纯生氏颇得宗子言外之意,但似仅着眼于阅兵后的歌舞表演。其实不仅如此,就是那军容之壮,阵法之奇,擒敌之捷,又何尝不都是一场大戏?

先看排阵。明代祖宗法天子有大阅之礼,其核心就是“马步官军演阵”,那场面虽然要比兖州阅武大几倍,其兵甲旗帜也更鲜明炫目些,但究其实质并无二致,不过大型团体操而已。就如同一队排去,百十位锦衣卫士的鼻子尖可以连成一条直线,奇则奇矣,却与打仗有何关系。在洋铳和红夷大炮的时代,就是孔明的八阵图也会一轰而散,你那五行八卦阵又有个鸟用?好在大阅礼开场仪式的繁琐和万岁爷的“倦勤”犯冲,终有明一代也没搞过几次。但地方上却不然,朝廷派御史到下面,代天子巡狩,除了考察藩服大臣及府州县官之外,还有一项使命,那就是阅武,也就是替皇上了解一下朱家军的看家护院实力,最主要的是忠诚度。于是这次不但团体操搞得“滔滔旷旷”,地震山摇,而且特意加了两场戏,武戏就是那场沙场擒敌,文的就是马术歌舞大联欢。

在说这两场戏之前,先让我们据科图本《梦忆》把通行本《兖州阅武》的文字做一下订正:

“扮敌人百馀骑”,张岱原文应该是“扮胡人百馀骑”。

“敌骑突至”,原文是“胡骑突至”。

“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原文是“以姣童扮胡女三四十骑”。

“所扮者皆其歌童外宅”,原文是“胡儿胡女皆其歌童外宅”。

这些“胡”字,在乾隆间印行的一卷本《梦忆》和八卷本《陶庵梦忆》中全因避祸而做了删改,因为此字犯了清朝的家讳。但文中诸“胡”似非一“胡”,“胡人百馀骑”之“胡”应该是指清兵。在兖州阅武的前二年即崇祯二年,后金大兵入犯,直抵北京,畿辅州县大受蹂躏,袁崇焕入援,反被崇祯帝下了锦衣卫狱。至崇祯三年,后金再次入侵,永平等城又一度陷没。如今兖州阅武中不把他们设定为敌人太说不过去。于是好戏开场,百余胡骑入侵,然后“一鼓成擒,俘献中军”,大明朝威震寰宇,骚鞑子不堪一击,真是一出三百年前的“爱国神剧”!但我估计这不是兖州的独创,各地阅武都要有这一出,戏是有颁行下来的“样板”的。

而歌舞马戏大联欢中的“胡”,窃以为是以蒙古人为主的多民族可能更大。何以言之?从事这场阅武大表演的总导演罗参将是“北人”,即从北方调任来兖的,此“北”就是指北方九边中的中段,宣府、大同西至延绥、固原一带,当年防御的敌人就是蒙古鞑靼诸部。到崇祯年时,此地早就胡汉杂处,所以他们对蒙古民族的服饰、马术、音乐舞蹈最为熟悉。此篇谈到的“胡人”发型和服装,用了“绣袪魋结”、“荷旃被毳”两个旧辞概括,可见“杂胡”的多样性,但“魋结”不是满洲人的“辫发”则无疑问。至于演奏所用的乐器,则多是元朝以来传入中国的蒙古及西域乐器。所以我认为这里的“胡儿胡女”较大的可能是指蒙古等各民族,而不包括满人。

挨打的滋味,崇祯是知道的,谁打的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就是装聋装瞎,而且要天下臣工一起装聋装瞎。所以兖州阅武的最后一场大联欢,就是要营造一个万国来朝的太平场面。

上下互相瞒骗的结果很快见效了。就在兖州阅武的十年之后的崇祯十五年,清兵攻克兖州,活捉了鲁王。阅武时的鲁王朱寿鋐先已病死,此时替他受报应的是他的弟弟朱寿镛。朱寿镛当俘虏后自经而死,替两年后上吊的崇祯帝做了前驱。


土儿密失

《兖州阅武》中列举了一长串乐器名,清代各钞本、刻本无异辞,全是“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

近年出版的标点本和注释本,或断为“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或断为“三弦、胡拨、琥珀词、四上儿密失、叉儿机”。因为多不予注释,所以断开的理由不得而知。

我的注释本则标点为“三弦、胡拨四(琥珀词)、土儿密失、叉儿机”,不但与诸本有出入,而且对原本的字句也做了改动,所以不得不做详细的解释。这些已经见于《新校注陶庵梦忆》,此处搬来,是提供给买了别的版本的读者做参考,同时顺便对我的注本也稍做补充。

三弦这种乐器大家都比较熟悉,南北均有,现在应用的场合很多,民乐合奏、曲艺戏曲都有。它的发明者有说是汉人,也有说是胡人的。但在此篇则是做为蒙古民族的乐器出现的。不多费话。

下面的“胡拨琥珀词四”六字有错乱。先引一段清代学者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十一“火不思”一条中的话:


盖火不思十四名,火不思、和必斯、浑不似、浑不是、浑拨四、胡拨四、胡不思、胡博词、虎拍词、琥珀思、琥珀词、琥珀搥,皆就音近字书之,古直项琵琶也。


很明显,“胡拨”就是“琥珀词”,只不过少了一个“四”字,这“四”字给错移到“琥珀词”后面了。胡拨四和琥珀词是一种乐器,张岱于此道本是行家,料不会把一物分成二物写,所以我认为“琥珀词”三字当是张氏用小字以注“胡拨四”,而误为了抄成大字,结果成了正文。这种把小字注文错抄成大字正文的例子在诸书中很多,即以《梦忆》一书而论,我就颇怀疑《锺山》一篇中的“鞑女”二字本是“碽妃”下面的小注,大家可以检查一下。那么为什么张岱只注“胡拨四”而不注其他呢?因为他不知道其他为何物也。

下面就剩下“上儿密失叉儿机”了。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二“灯市”一条,言北京元宵灯市张灯,“乐作”句下有注云:“其器则胡拨四、土儿密失、叉儿机等。”与《兖州阅武》句相比较,张岱所用与此段文字相同,只不过在“胡拨四”下加了个小注而已。另外,就是“土儿密失”错为人抄成“上儿密失”了。但我为什么认定“土儿密失”和“叉儿机”是两种乐器呢?根据是乾隆时“钦定”的《日下旧闻考》卷四十五于“灯市”下增引刘侗“灯市”一文,同时把此句译名“规范”为“清读字”,作“其器则和必斯、都哩默色、察尔奇等”。然后下有按语云:“和必斯,蒙古语乐器名也,旧作胡拨四。都哩,蒙古语式样也,默色,器械也,旧作土儿密失。察尔奇,满洲语扎板也,旧作叉儿机。今俱译改。”

除了张岱,同时人方以智在所著《通雅》卷三十中亦云:“今京师有吴拨四、土儿密失、叉儿机等。”他和张岱一样,未必是引自《帝京景物略》。因为《兖州阅武》一文作于崇祯四年或稍后,那时《帝京景物略》尚没有动笔。所以我认为,可能“胡拨四、土儿密失、叉儿机”为元代就传下来的概指蒙古乐器的京师熟语,至于土儿密失和叉儿机为何物,引用者竟无须细究,甚至无可细究了。为什么?因为从元代传下来的乐器,口耳相传,早就不知是指什么东西了。方以智算是明末最为渊通的博物学者了,他就没有分辨仔细。《日下旧闻考》补注中只说“都哩,蒙古语式样也,默色,器械也,旧作土儿密失”,但“式样器械”算是什么乐器?替乾隆帝“钦定”的撰稿者不乏精通蒙古语和器物者,连他们也只能把“土儿密失”“硬译”成蒙满洋泾浜语,具体为何物,也是说不清了。至于“叉儿机”,“钦定”者们说是“满洲语札板也”,札板疑即拍板之类,《元史·礼乐志》云:“拍板,制以木为板,以绳联之。”这种拍板就是汉人也自古即有,在五代或宋代的绘画《合乐图》中还能见到,蒙古拍板的制式或稍有不同,在乐队合奏中的性质是没什么区别的。

总之,大家知道“胡拨四土儿密失叉儿机”是代表一队胡乐就够了,连张岱自己也未必说清的东西,我们何必操心呢。


借骗翻腾

一卷本《梦忆》和乾隆八卷本《陶庵梦忆》中的《兖州阅武》中都有“借骗翻腾”一词,咸丰时的粤雅堂丛书八卷本不知“借骗”为何物,大约怕人误解为时兴的朋友间的以借行骗,便改成“借骑”,好像是骑行时换乘另一位骑士的坐骑似的。现在通行的诸本大都印做“借骑翻腾”,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

出错的原因就是不知“借”字为何意。其实这“借”的本字应该是“䄍”或“躤”,音俱相同。躤,就是“躤柳”,也就是俗话说的“百步穿杨”。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三有“躤柳”一条,说:


最后折柳环插球场,军士驰马射之,其矢镞阔于常镞略可寸余,中之辄断,名曰躤柳。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诸军呈百戏”条谈及诸种马戏,其中说到“䄍柳枝”云:


又以柳枝插于地,数骑以刬子箭或弓或弩射之,谓之䄍柳枝。


“躤”,有时或写做“藉”。方以智《通雅》卷十二说:“《文昌杂录》曰‘五日走马,谓之躤柳’,《焦氏类林》作‘藉’。”由躤误藉,而藉又是借的异体,于是张岱文中就成了“借骗翻腾”。

“躤柳”又有音误为“翦柳”者。宋《清波杂志》卷八说到道君皇帝在崇政殿大宴辅臣,还安排了一场宫女出演的武把子:“出宫人列于殿下。鸣鼓击柝,跃马飞射,翦柳枝,射绣球,击丸,据鞍开神臂弓,妙絶无伦。”宫女的武艺如何?反正让殿中“卫士皆有愧色”了。

另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一也谈到明代宫中的“翦柳”之戏:


永乐时,禁中有翦柳之戏。翦柳即射柳也。陈眉公云:胡人以鹁鸽贮葫芦中,悬之柳上,射之,射中葫芦,鸽辄飞去,以飞之高下为胜负,往往会于清明、端午日,名曰射柳。


至于“骗”,《东京梦华录》卷七“诸军呈百戏”条:“又有执旗挺立鞍上,谓之立马。或以身下马,以手攀鞍而复上,谓之骗马。”“骗马”一词现在还通行在口语中,只是“骗”字为某一特殊行业借去不还之后,大多写成“蹁马”了。

《东京梦华录》卷七此条还有一大段,可做“翻腾”注脚。我试着译成白话,译完之后我自己都不知所云为何了。只好重抄原文如下:


或用手握定镫袴,以身从后秋来往,谓之跳马。忽以身离鞍,屈右脚挂马骔,左脚在镫,左手把骔,谓之献鞍,又曰弃鬃。背坐或以两手握镫袴,以肩着鞍桥,双脚直上,谓之倒立。忽掷脚着地,倒拖顺马而走,复跳上马,谓之拖马。或留左脚着镫,右脚出镫离鞍,横身在鞍一边,右手捉鞍,左手把鬃,存身直一脚顺马而走,谓之飞仙膊马。又存身拳曲在鞍一边,谓之镫里藏身。或右臂挟鞍,足着地顺马而走,谓之赶马。或出一镫坠身着秋,以手向下绰地,谓之绰尘。或放令马先走,以身追及,握马尾而上,谓之豹子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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