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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当了爸爸也烦恼——鲁迅书信日记里的亲子记录




文丨 朱寅年

01

“没有法子,自己养的”

1929年9月27日,鲁迅在日记上写下了显得很平常的一句:“晨八时广平生一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关于儿子出生就记了这一句,之后接着记的几句则是给人寄信收信的事等寥寥几句。

只活了56岁的鲁迅,此时48岁有了孩子可谓“晚年得子”,这样一件家庭大事,可他在日记上没有透露出丝毫情感波动,没有表达欣喜之类的感情,令人觉得实在太内敛太冷静,似乎还有点冷漠。这样一位善于捕捉刻画人物的小说家,这样一位可以就一条新闻可以大发议论的作家,对自己孩子的出生却没有什么文字描述,难道是他对孩子出生不以为然,或隐隐有所烦恼吗?

在鲁迅日记上,我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异处,那就是孩子出生那天的日记上写的日期是“廿七日”,之后两天用的也是“廿”——廿八日、廿九日。而孩子出生之前的日记上都没用“廿”,都是“二十六日”、“二十五日”之类的,下一个月的日记逢“二十”也没有再用“廿”,翻遍鲁迅日记也都没有用“廿”记录日期,只有孩子出生这三天用了。这也许只是偶然毫无意义的,但是总让人隐隐觉得鲁迅对孩子出生这件事表面看毫无波澜,其实可能内心是颇为动情的。

鲁迅与许广平写了许多“两地书”,其中一封信上,鲁迅特意提到选了两张印有莲蓬的信笺纸,“莲蓬有莲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而此时许广平正有孕在身。鲁迅的信上对许广平的昵称常用“小刺猬”称呼她,而亲切地称尚在腹中的孩子为“小白象”。

在给许广平的信上,鲁迅提到自己把许广平怀孕的消息告诉给了远在北京的母亲,母亲回信说“屋子里早该有小孩子走来走去了”,而鲁迅对许广平说:“并不愿意小白象在这房子里走来走去,这里并无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北平倘不荒芜下去,似乎还适于居住,但为小白象计,是须另选处所的。”鲁迅还是选择未来让孩子留在上海。

可见鲁迅对孩子出生后做了很多打算,也许此时鲁迅还没想到未来养儿的不易。

和很多男人一样,生儿子的前一天晚上鲁迅也是在待产的医院度过的,日记写道:“二十六日……下午送广平入福民医院。夜在医院。”许广平难产,生孩子经历了二十几个小时,鲁迅一度被医生询问是留大人还是留孩子,鲁迅迅速回应“留大人”,所幸最后母子都保住了。

于是,接下来十四天他一直往返于医院和家里,直到10月10日下午同三弟周建人等一起将许广平和海婴母子接回家。这一天郁达夫还带了“一小瓶”“佳酿酒”来看望,而不是带母婴用品等礼物来的,也许是串门误撞的。而接下来两天就有日本友人送来“孩子涎挂”和毛毯以及为孩子画像之类的,又过几天请照相师给孩子照相。

关于孩子的名字“海婴”的来历,鲁迅在1931年3月给李秉中的信中提到:“以其为生于上海之婴孩,故名之曰海婴”。1934年底鲁迅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提到“我的孩子叫海婴,但他大起来,自己要改的,他的爸爸,就连姓都改掉了。”然而就是这个海婴,作为文坛明星的“星二代”一出生没到两个月就被人“骂”了,1930年2月在鲁迅致韦素园的信上说“他生后不满两月之内,就被“文学家”在报上骂了两三回,但他却不受影响,颇健壮。”指的就是1929年12月2日北平《新晨报副刊》有一位署名为“常工”的人发表了一篇《桥畔偶笔》,就海婴的出生揶揄和挖苦鲁迅。鲁迅在给章廷谦的信则又说:“生后只半岁,而南北报章,加以嘲骂者已六、七次了。”鲁迅在文坛上树敌甚多,因此他觉得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孩子”。看来那时做名人的后代已经很不容易了。

接着过了一周,鲁迅又带孩子到医院检查身体,发现有点“小感冒”。海婴从小体弱,出生后就小毛病不断。此后直到1936年底去世,鲁迅几乎每个月都要跑医院和药房,甚至每个月要跑多次。开始是领孩子去上海福民医院,以后又不断去日本人平井博士家里给孩子看病,后来还经常带孩子去日本人开的石井医院及篠崎医院、须藤医院等医院去诊病,须藤先生还常常来家里给孩子诊病,从感冒发烧到痢疾等等各种儿童常见病不一而足,甚至还领孩子去过齿科医院。鲁迅常常还要跑到仁济堂买药。给孩子买蚊帐、肚兜、玩具以及领孩子去洗浴理发之类的琐事,也都要鲁迅身体力行去张罗,做父亲真不容易,尤其还是五十岁左右的婴幼儿之父。

鲁迅少年时代总为父亲的病而奔走于中药店,而当晚年得子时又总带孩子奔走于西医医院,这也真是难为了这位大作家。总跑医院,难免被猜疑。1934年3月,天津的《大公报》误报鲁迅得了脑炎,鲁迅还无可奈何地戏作一绝回应:“横眉岂夺娥眉冶,不料仍违众女心。诅咒而今翻异样,无如臣脑故如冰。”

翻阅鲁迅1929年到1936年的日记,粗略统计了下,鲁迅带儿子到医院或医生家或请医生来家诊病,短短六年时间就多达二百多次,其中多数是鲁迅自己或偕许广平一起带孩子去看病,很多时候一个月跑出去十来次也是常事。

鲁迅也思考孩子生病的原因,1932年12月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中他说:

入秋以来,孩子常常生病,令人操心,至今仍在服药,肠炎似已变成慢性。现在我的住所空气虽不太坏,但阳光照不进屋,很不好。

1932年起,鲁迅也开始断续生病了,也到须藤医院看病,而孩子也常常来这家医院诊病。一老一幼不断去医院,有时是同时去医院看病,所幸许广平尚在壮年还能承担。晚年得子的欢欣之余也难免困扰多多。1935年1月在给生了孩子的黄源一封信上鲁迅说:”先贺贺你得了孩子,但这是要使人忙起来的。”许广平后来回忆说:“我和海婴,真教他操不少的心;有时叹一口气说:‘唉!没有法子,自己养的。’”

1936年日记上孩子生病跑医院的次数大为减少,可能是孩子大了些身体结实了,但是鲁迅身体却渐渐垮下去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鲁迅终于渐渐倒下了。

02

“以敌人视之”

1932年10月鲁迅写过一首著名的《自嘲》诗: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其中“横眉冷对千夫指”是说鲁迅自己写对外写文章不断与各方论敌开战,而“俯首甘为孺子牛”则是指鲁迅自己在家里低头垂手忙乎着照顾孩子。当然,诗句被无限引申为更广阔的涵义,成为怒对敌人、爱施民众的象征。

事实上,鲁迅对抚养孩子确实是尽职尽责的,但也是牢骚不断的。

1932年6月,在致日本友人增田涉的信上,鲁迅说:“我为这孩子颇忙,如果对父母能够这样,就可上二十五孝了。”1935年3月在致萧军的信上鲁迅说:“我对别人就从来没有这样屈服过。如果我对父母能够这样,那就是一个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

鲁迅对中国传统的“孝子”观念是批评的,在他离生儿子十年之前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收入文集《坟》),在文中他就认为是旧的家庭父子关系早已崩溃,“拼命的劝孝,也足见事实上孝子的缺少”,“‘孝’‘烈’这类道德,也都是旁人毫不负责,一味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认为“一意提倡虚伪道德,蔑视了真的人情”,提出要解放对孩子的束缚,不要让子孙“都做无谓的牺牲”。鲁迅认为对孩子不要存图回报的想法,但是要尊重他们的天性,对他们的成长负责,“还须教这新生命去发展”。

应该说鲁迅初入文坛时所写的文章,在观念上不仅在当时是比较新颖和前卫的,即使到今天与很多人的陈旧亲子关系的老观念相比也仍不过时。

对孩子的日常照顾显得无比琐碎,事必躬亲到接近“孝子”的程度,让大作家满怀感慨和自我揶揄的味道,对孩子也充满了无可奈何。

首先,孩子的吵闹让鲁迅不胜其烦:

海婴,我毫不佩服其鼻梁之高,只希望他肯多睡一点,就好。(300222 致章廷谦)

孩子颇胖,而太顽皮,闹得人头昏。(310623 致李秉中)

近来也常常领他到公园去,因为在家里也实在闹得令人心烦。(320702 致母亲)

海婴仍不读书,专在家里捣乱,拆破玩具……(331219 致母亲)

身子比去年长得不少,说话亦大进步,但不肯认字,终日大声叱咤,玩耍而已。(340425 致母亲)

终日玩皮,不肯安静,是未必能胖的了。(340431 致母亲)

他的照片,想必现在已经寄到,其实他平常是没有照片上那样的老实的。(340812 致母亲)

海婴这人,其实平常总是很顽皮的,这回照相,却显得很老实。(340831 致母亲)

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340916 致母亲)

现在他日夜顽皮,女仆的话简直不听。(341030 致母亲)

我的孩子足五岁,男的,淘气得可怕。(341120 致萧军、萧红)

脾气颇大,受软不受硬,所以骂是不大有用的。我们也不大去骂他,不过缠绕起来的时候,却真使人烦厌。(350104 致母亲)

‘小伙计’比先前胖一点了,但也闹得真可以。(350121 致萧军、萧红)

在给朋友特别是给母亲的信中经常提到孩子的吵闹,鲁迅显得有点喋喋不休,也看出他的无奈。

其次,孩子长大了些不仅吵闹顽皮,还学会了“惹事”:

惟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外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340529 致母亲)

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340613 致母亲)

他现在胖得圆圆的,比先前听话,这几天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亦能陪客(其实是来捣乱),二是自来水龙头要修的时候,他认识工人的住处,能去叫来,三是刻了一块印章。(341216 致母亲)

海婴是好的,但捣乱得可以,现在是专门在打仗,可见世界是一时不会平和的。(350121 致萧军、萧红)

这回孩子给沸水烫伤……任凭孩子奔进厨房去捣乱,弄伤了脚。孩子也太淘气,一不留意,他就乱钻,跑得很快,人家有时也实在追不上。痛一下子也好,我实在看得麻烦极了……只要好后没有疤痕,我的责任算是尽了。(350319 致萧军)

孩子也好了,但他大了起来,越加捣乱,出去,就惹祸,我已经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但自然,这邻居也是擅长警告的邻居。但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了,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350607 致萧军)

海婴是够活泼的了,他在家里每天总要闯一两场祸。(360108 致母亲)

此外,鲁迅的写作和社会交往深受孩子之扰,令他非常头疼:

你先生还是在家看孩子吗?何时才出去活动?我也是在家看孩子。这样彼此也就不能见面了。(321107 致山本初枝)

因无别个孩子同玩,所以只在大人身边吵嚷,令男不能安静。(320320 致母亲)

我们都好,只有那位‘海婴氏’颇为淘气,总是搅扰我的工作,上月起就把他当做敌人看待了。(340607 致增田涉)

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340618 致台静农)

但他大约总不会胖起来。他每天约七点钟起身,不肯睡午觉,直至夜八点钟,就没有静一静的时候。要吃东西,要买玩具,闹个不休。客来他要陪(其实是来吃东西的),小事也要管,怎么还会胖呢。他只怕男一个人,不过在楼下闹,也仍使男不能安心看书,真是没有法子想。(340821 致母亲)

“不久,我的母亲大约要来了,会令我连静静的写字的地方也没有。中国的家庭制度,真是麻烦,就是一个人关系太多,许多时间都不是自己的。因为静不下来,就更不能写东西……”(350319 致萧军)

孩子给鲁迅带来的烦恼和压力是显而易见的, 1932年6月在给台静农的信中他说:

负担亲族生活,实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事,以至头白,前年又生一孩子,责任更无了期矣。

而在此前一年给李秉中的信中也说:

我不信人死而魂存,亦无求于后嗣,虽无子女,素不介怀。后顾无忧,反以为快。今则多此一累,与几只书箱,同觉笨重,每当迁徙之际,大加擘画之劳。

而此时海婴也才出生两三年,可见鲁迅对生孩子带来的负担有些难以承受。

在给李秉中的信上还非常偏激地发感慨道:

此后当行节育法也,惟须不懈,乃有成效,因此事繁琐,易致疏失,一不注意,便又往往怀孕矣。求子者日夜祝祷而无功,不欲者稍不经意而辄妊,此人间之所以多苦恼欤。

在给日本朋友增田涉的信众则说不会再想“生二胎”:

热烈庆贺弄璋之喜。比木实君小了三岁,看来你还不像个生产人材的专家。我对海婴这小家伙讨厌的吵闹领教够了,已在罢工中,不想再有出品了。

在鲁迅去世一个月前,他还在给母亲的信上提到海婴“平常也时时口出怨言,说没有兄弟姊妹,只生他一个,冷静得很”,但鲁迅也说海婴“同玛利很要好,因为他一向是喜欢客人,爱热闹的,见了玛利,他很高兴,但被他粘缠起来的时候,我看实在也讨厌之至。”

但是,既然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就只能好好去养育了,在给李秉中的信中说“但既已生之,必须育之,尚何言哉”,后来的信上还引了李贺的诗句“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

当然,鲁迅更多是为艰难时世中的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而担忧,“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生今之世,而多孩忧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

03

“没有较好的学校”

为了讨得安静,为了孩子的教育成长,鲁迅考虑给孩子找幼稚园,1933年7月在给母亲的信中,鲁迅说:

有时要撒野……许多人都说他太聪明,还欠木一点,男想这大约因为常与大人在一起,没有小朋友之故,耳濡目染,知道的事就多起来,所以一到秋凉,想送他到幼稚园去了。

为了找个好的幼稚园和小学校也多费周折,终于找了一家,可是不是太满意:

在家大闹,送进了幼稚园。但去了三四天,说先生不好,又不肯去。最近每天让他到野外去。我看那个先生也不好,抹了满脸脂粉,还是很难看。(330929 致山本初枝)

于是又考虑换个小学去学习,但是择校不易:

至于学校,则今年拟不给他去,因为四近实无好小学,有些是骗钱的,教员虽然打扮得很时髦,却无学问;有些是教会开的,常要讲教,更为讨厌。海婴虽说是六岁,但须到本年九月底,才是十足五岁了,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着,待到足六岁时再看罢。(340613 致母亲)

明年本该进学校了,但上海实在无好学校,所以想缓一年再说。(341020 致母亲)

不肯认字,今秋或当令入学校,亦未可知,至九月底满六岁,在家颇吵闹也。(350717 致母亲)

关在家里,孩子还是太吵闹,为了获得难得的清静,就又送到幼稚园,看看把一个新手爸爸折磨成什么样了:

孩子已不肯晒太阳,因为麻烦,而且捣乱之至,月底决把他送进幼稚园去,关他半天。(350816 致萧军)

孩子的幼稚园中,一共只有十多个人,所以还不十分混杂,其实也不过每天去关他四个钟头,好给我清净一下。(350824 致萧军)

海婴亦好,但变成瘦长了。从二十日起,已将他送进幼稚园去,地址很近,每日关他半天,使家中可以清静一点而已。直到现在,他每天都很愿意去,还未懒学也。(350831 致母亲)

我对付自己的孩子,也十分吃力,总算已经送进幼稚园去了,每天清静半天。(350901 致萧军)

从下星期一起,敝少爷之幼稚园放假两星期,全家已在发愁矣。(360117 致沈雁冰)

海婴亦好,整日在家里闯祸,不是嚷吵,就是敲破东西,幸而再一礼拜,幼稚园也要开学了,要不然,真是不得了。(360201 致母亲)

但是,鲁迅对幼稚园还是不满意:

孩子到幼稚园去,还愿意,但我怕他说江苏话,江苏话少用N音结末,譬如‘三’,他们说See,‘南’,他们说Nee,我实在不爱听。他一去开,就接连的要去;礼拜天休息一天,第二天就想逃学——我看他也不像肯用功的人。(351004 致萧军)

 海婴已上学,不过近地的幼稚园,因为学生少,似乎未免模模糊糊,不大认真,秋天也许要另换地方的。(360215 致母亲)

但是,能找到好的学校谈何容易,名人如鲁迅也要为孩子找到好的幼儿园和学校也很困难,可见当时的幼小教育确实很落后。

直到鲁迅去世前几个月仍然没有为孩子寻觅到好的幼稚园和好的小学校:

海婴学校仍未换,因为邻近也没有较好的学校。(360401 致母亲)

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亦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360706 致母亲)

仍在大陆小学,进一年级,已开学。学校办得并不好,贪图近便,关关而已。(360825 致母亲)

鲁迅对孩子的教育确实也非常重视。作为五十岁出头的中老年人,每天晚上还给儿子讲故事:

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331112 致母亲)

1934年4月在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的信中说:

正路君已开始绘画了吗?真有趣。但作父母的当然也得练习一下,否则他提问时就尴尬了。我们的孩子虽不绘画,但要我们讲解画册,这也是件很为难的任务。

1935年1月鲁迅在给萧军、萧红信上提到,他在元旦新年后的三天,译了六千字的童话,鲁迅说,“想不用难字,话也比较的容易懂,不料竟比做古文还难,每天弄到半夜”。

正因为有了孩子,孩子渐渐长大了,才诱使鲁迅对译介儿童文学作品,而且他能够充分考虑到儿童的特点去认真斟酌遣词造句。

1934年7月鲁迅在《文学季刊》上以“唐俟”的笔名发表了《看图识字》(收入文集《且介亭杂文》)一文,在文中他提到自己到市上去给孩子买来《看图识字》(民国二十一年印行)的书,“那色彩就多么恶浊,但这且不管他。图画又多么死板,这且也不管他”,最令他不解的是上面画的图多是旧物,没有新物,比如“图上有蜡烛,有洋灯,却没有电灯;有朝靴,有三镶云头鞋,却没有皮鞋”,觉得这些类似的儿童读物往往“奄奄无生气”。

因此,鲁迅认为给孩子出书一定要慎重,需要有切实知识的画家去画: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所以给儿童看的图书就必须十分慎重,做起来也十分烦难。

倘不是对于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苍蝇之微,都有些切实的知识的画家,决难胜任的。

为此,鲁迅对出版人和教育者充满讽刺地厉声责备说:

然而我们是忘却了自己曾为孩子时候的情形了,将他们看作一个蠢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即使因为时势所趋,只得施一点所谓教育,也以为只要付给蠢才去教就足够。于是他们长大起来,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们一样了。……然而我们这些蠢才,却还在变本加厉的愚弄孩子。只要看近两三年的出版界,给“小学生”“小朋友”看的刊物特别的多就知道。

鲁迅可能是怕自己孩子还会被恶意的论敌伤及,所以写关于儿童的文章总是另用笔名。1934年8月在《新语林》半月刊上署名“孺牛”发表了另一篇文章《从孩子的照相说起》(收入文集《且介亭杂文》),在文章中,鲁迅讲到“九一八”事件后孩子海婴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虽然打得并不重。

中国和日本的小孩子,穿的如果都是洋服,是很难分辨的。但鲁迅很诧异的是中国同胞却有一种错误的速断法: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而令鲁迅也感到奇怪的是,他曾给孩子在日本的照相馆照过相,满脸顽皮,也确实像日本孩子。后来又在中国的照相馆照了一张,类似的衣服,可面貌却显得很拘谨,驯良,确实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孩子。

鲁迅因此分析道: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

鲁迅总结说:

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

鲁迅对孩子的教育问题提出的一些看法,今天仍然值得咀嚼。

04

“爸爸可以吃么?”

虽然孩子的吵闹以及教育问题,都让鲁迅非常操心。但是,孩子也给她带来了很多乐趣。因为孩子的出生,鲁迅的晚年生活还是显得很温馨幸福和完整。

鲁迅母亲包括被鲁迅称为母亲送给他的“礼物”的原配朱安,对许广平生下的孩子都非常喜欢。鲁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孩子照相,寄相片给母亲,这既可以看作是鲁迅在尽孝道,也可能是让母亲能够从心里彻底接纳与他同居没有正式婚姻关系的许广平,同时,也能看出鲁迅对儿子出生的喜悦和无比喜爱。

不仅是给母亲寄孩子的相片,鲁迅还给朋友寄自己孩子的相片,比如1932年3月给李秉中的信里还附赠了孩子的相片,在信上说:

照相久未照,惟有周岁时由我手抱而照者一张在此,日内当寄上,俟较温暖,拟照新片,尔时当续奉也。

朋友们也给孩子送玩具礼物,鲁迅为此还很感慨:

男的朋友,常常送他玩具,比起我们的孩子时代来,真是阔气得多……(351221 致母亲)

确实很“阔气”,在那个年代,孩子还能周末跟父母去看电影:

海婴很好,每日上学,不大懒学了,但新添了一样花头,是礼拜天要看电影。(360507 致母亲)

海婴的顽皮颇有进步,最近看了电影,就想上非洲去,旅费已经积蓄了两角来钱。(350227 致增田涉)

孩子对鲁迅的生活是一种温馨的慰藉,即使有烦恼也是幸福的烦恼,孩子的天真和有趣,让鲁迅对孩子有了既欢喜又心烦的矛盾心理:

一有儿女,在身边则觉其烦,不在又觉寂寞,弟亦如此,真是无法可想。(340224 致曹靖华)

至于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养起来,整天在一起,却真是麻烦得很。(341206 致萧军、萧红)

孩子有时是可爱的,但我怕他们,因为不能和他们为敌,一被缠,即无法可想……(350901 致萧军)

鲁迅的样子同样也让孩子蛮畏惧,海婴怕爸爸不怕妈妈:

海婴渐大,懂得道理了,所以有些事情已经可以讲通,比先前好办,良心也还好,好客,不小气,只是有时要欺侮人,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对男却较为客气。(341020 致母亲)

道理也讲得通了,不小气,不势利,性质还总算好的。(341030 致母亲)

看来作为爸爸鲁迅对海婴的品质还是很肯定的。

孩子的有趣和快乐能够吸引人的好感,在给母亲和友人的书信上,鲁迅也常常“晒娃”,讲了很多的孩子趣言趣事,能够让人看出作为父亲分享孩子的快乐来:

男孩子不知为何大多欺负妈妈,我们的孩子也是这样;非但不听妈妈的话,还常常反抗。及至我也跟着一道说他,他反倒觉得奇怪:“为什么爸爸这样支持妈妈呢?”(340723 致山本初枝)

我们的孩子也很淘气,仍是要吃的时候就来了,达到目的以后就出去玩,还发牢骚,说没有弟弟,太寂寞了,是个伟大的不平家。(340730 致山本初枝)

海婴这家伙却非常捣蛋,两三日前竟发表了颇为反动的宣言,说:‘这种爸爸,什么爸爸!’真难办。(340807 致增田涉)

代表海婴,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确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341220 致萧军、萧红)

从秋天起,送他进了幼稚园,他学到的宝贵知识是铜板有多么重要。因为看到同学在买各种东西吃的缘故。(351203 致山本初枝)

海婴……考了一个第一,好像小孩子也要摆阔,竟说来说去,附上一笺,上半是他自己写的,也说着这件事,今附上。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360121 致母亲)

鲁迅在文坛上冷目如电,显得非常固执和偏激,正如他倔强竖立的头发一样,让人觉得是惹不起文坛“刺头”。然而孩子的出生,让鲁迅忙起来的同时,让他对教育和儿童成长都有所思考,更重要的是还让他的性格柔化了很多,让人看出硬汉的柔情来。1932年12月鲁迅写过一首《答客诮》,诗中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也许就是他的内心自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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