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轶事| 绿染峰峦摆渡人——怀念恩师叶秀山先生

叶秀山（1935.6—2016.9），我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生前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哲学所研究员、清华大学特聘教授，从事哲学研究六十载，著作等身，涵盖西方哲学史、美学、艺术评论、中国哲学史、中西哲学的贯通、宗教哲学、科学哲学等多个领域。

2016年9月7日，叶秀山先生在工作状态中溘然长逝。他的仙逝毫无预兆，亲朋弟子猝不及防，阴阳相隔的场景凝固在了那个清晨的书房：他留下了点亮的台灯，留下了正在书写的手稿，留下了尚未解答的问题……这一切迹象似乎表明，他的身体虽然离开了这个“有情”世界，但他的“思”与“诗”依旧弥散与流淌在人间。

三年过去了，亲朋弟子以及学界师友近百人齐聚他晚年同时受聘的清华大学，真情缅怀叶先生并见证了《叶秀山全集》的出版。久久仰视先生的画像，再次聆听影像中先生的娓娓道来，悲欣交集。尽管仍不能释然他的远离，但近些年看多了老病缠绵之后，又为先生欣慰。听着先生惠及学林的诸多旧事，为他的高风亮节感动；细看12卷全集以及学界诸贤的“心仪”与“私淑”，更为先生思想和学问“烛照”当世而自豪。

2007年11月，在拙著《审美化生存》“后记”中曾这样记述对叶先生的印象：“始进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随叶秀山先生做美学方向的博士后研究，先生的学识与智慧颇为后学景仰，先生的雅量与随性更显大师风范。只需留心，先生的只言片语皆有清明意蕴；先生的张弛有度和游刃有余，我发自心底地景仰，遗憾的是却至今未得要领。”在更早以前，王铁军先生曾将叶先生的名字拟就“绿染峰峦”的谜面，这个谜面也许暗合人们心中叶老师的形象：他就像那一片片绿叶，在不知不觉中晕染了周边的一切——不论高峰还是低谷，却从不炫耀自己。在熟识的人看来，叶先生自始至终都是思想的“摆渡人”和纯粹的“读书人”。

在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李秋零教授看来，叶先生晚年有三个词是铭记在心、念念不忘的，这就是：纯粹、自由、理性。他对叶先生的理解是，所谓纯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不管现实，而是不为物之所动、不为生活所迫、不为稻粱谋而真正进行的纯粹思想。这样的纯粹，使我们摆脱了自己的感情制约，得到一种对于我们自己的自由。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把我们的理性充分展现出来。

作为读书人，叶先生常说：“要学会和书交朋友。”叶先生终生以书为友，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他每天都到哲学研究所的“写作间”里读书、写书。在他眼里，书也是一种活着的“人”，是有“心灵”的。叶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地身体力行“学”与“爱智”，分享他亲身体会到的“思”的感受。他说：“思考哲学问题是‘愉快的’，如果你真正深入到哲学当中，就会觉得打通一个理路、想明白一个道理本身就是‘好玩的’，而且这种兴趣是发自内心的，‘哲学’本身就可以构成一个目的，而不是达到另一个目的的手段。哲学有着深厚的历史基础，无数有大智慧的人对它作过研究、思考，它很值得我们对它发生兴趣，去追求它、爱它，‘哲学’本身就可以有‘吸引力’，这是我一直持有的一个信念。”“哲学”是一门“活”的、“接地气儿”的学问，它追问“生活”“生命”中最深层的问题，而并不给出现成的、一劳永逸的答案。因此，要生活就得生活在“大地”上，而不是生活在“天上”。

“智慧”是一种人类精神的理想境界，是无限之物，只能以高低计，哲学家对“智慧”追求的动力来源于对智能本身单纯的“爱”，而没有其他实用的功利性。作为哲学家，叶先生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哲学不能由别人现成地教给你，要真正知道哲学是什么，必须自己去思考。哲学不能仅仅成为一个人谋生的手段。做哲学就是为了追求真理，这是哲学工作者的使命。从传统上看，“哲学”研究的是“无限”，“无限”就是“不受限制”，就是“自由”。“哲学”正是以“自由”的态度来对待万事万物，在有限的事物中保持着“无限”，在功利和世界中保持着理性的、清醒的态度。

回想追随叶先生读书的11年，除了他的学识、思想与智慧令我钦敬不已外，他的人格魅力与为学风范更影响了我的学术人生，给了我无数启迪。作为弟子，我一直敬佩叶先生的三种超常“定力”：一是不出差不串会闭门读书，全身心地“入乎其内”、自然而然地“出乎其外”；二是“念书”怡情悦性，而非世俗认定的“苦差”，所以有“无尽的学”与“愉快的思”；三是学非“谋利”更非“讨巧卖乖”或“换取富贵”，却能“自足”，若天资尚可或达智慧之境。

我觉得叶先生又有二“奇”：一是他拿出大量时间精力持续多年学习外语研读西典，却因何没有一部专门的译著问世？二是在其学术著述中，引号“标示”遍布，成为汉语哲学写作中的一道风景，见者各有会心，甚至引起争议，为何？多年的私下揣度，我的理解是：学外语为的是直接面对“原典”，不译实为避开思想上的“偷懒”，而引号“标示”则可以用来“点醒”读者。

（作者单位：温州大学文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