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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纪念王富仁先生 | 王肇磊访谈录

编者按


2017年5月2日下午,著名学者,鲁迅研究专家,“新国学”理念倡导者,汕头大学终身教授,北京师范大学荣退教授王富仁先生离世。今天是王富仁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日,文艺批评推送王富仁先生长子王肇磊的访谈录,以表怀念。在此次访谈中,王肇磊讲述了从孩提时代起的父子往事,从件件生活趣事以及散落在其中的只言片语,我们得以重新认识一个在家庭日常生活中的王富仁先生。当被要求用三个形容词来概括父亲时,王肇磊选择了这样三个词:对待学问的“执着”,对待他人的“宽容”,以及对待家人的“慈爱”。斯人已逝,然其精神长在。“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想,他有一个很大的灵魂”,诚然如是。

本文收录于《王富仁先生追思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感谢作者授权。

王富仁先生(1941——2017)


王富仁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


王肇磊访谈录

口述者:王肇磊

采访与整理:武岳、郝泽华

家中学者


问:王肇磊先生,您好!非常有幸能采访您,从您的视角了解王富仁老师作为父亲在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听说您的名字是父亲取的,父亲的用意何在?


答:我的名字是王肇磊,如果按照我们家的家谱,我是“化”字辈,应该叫王化磊。取“肇”字一方面是因为我母亲姓赵,于是取zhào的谐音,另一方面是因为“肇”有“开始”的意思,与“磊”字的“光明磊落”一样,都是父亲对我的一种期望。

问:王富仁老师常年潜心于学术研究,在您小时候,父亲的陪伴多吗?能为我们讲述一下您儿时眼中的父亲形象,或是父亲生活中的一些趣事吗?


答:我儿时对父亲的印象是比较模糊的。我出生时,父亲在中学教书,母亲在小学教书,两人工资加起来也只有四五十块钱。大概在我3岁的时候,有了弟弟,出于经济问题考虑,父母把我送到了我爷爷家。因为我爷爷当时是医院的院长,工资能够达到一百多块钱,在当时算是经济条件好的。因此,我是奶奶带着长大的,一直到我爷爷去世。

1976年我5岁时,爷爷去世了。父亲把我和奶奶接到中学的家里,但是并没有住在一起,我和奶奶单独住在家后面的小院里。大概到了我六七岁的时候,我父亲又考上了西北大学的研究生。除了父亲寒假回家的几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和奶奶一起生活。因此,我13岁前和和父亲接触较少,那时我对父亲感觉还是很陌生的。每次他背着包回到家,我看见了他都感觉很害羞,多多少少有一种“外人”的感觉。

说到父亲生活中的趣事,有两件事我印象比较深刻,都是跟我爸不会做饭有关的。那一年我们家在聊城,有一次妈妈要去煤球厂拉煤球,就由我爸负责给我们两兄弟做饭。北方人做饭习惯熬粥,我父亲就熬了一锅粥,结果我和我弟弟吃了一口就想吐出去,感觉这粥的味道跟平常妈妈做的不一样。我问他:“爸爸,你这做的是棒子面粥吗,怎么这个味儿啊?”他说:“是,你俩就吃吧,习惯就好了。”结果我妈回去一看,发现我爸给我们熬的,是喂鸡的糠。那会儿家里有个小院,养了几只鸡,鸡棚旁边搭建了一个小屋,既当作家里的厨房,也是放杂物的地方。结果我爸误把厨房里用来喂鸡的糠,当作玉米面熬给我们喝了,这件事我至今想起仍觉得好笑。

还有一次是在北京,那天只有我爸一个人在家,他的一个博士生去找他。我回家后得知他是跟我爸一块儿吃的饭,吃的是我爸做的饭,感觉很惊讶。我说:“我爸做的饭肯定特别难吃吧?”他说:“不,不,非常好吃”。我知道我爸是不会做饭的,但这个学生偏说好吃,我当时就猜可能是学生在恭维他。后来得知父亲做了炒白菜和炒羊肉片,我就更纳闷了,连忙追问我爸到底是怎么做的,他说:“就是把这个油和那个肉一块炒呗。”结果我进厨房一看,原来满满一瓶油被我爸倒进去了半瓶,那一盘羊肉还在油里泡着呢。那位博士生竟还一直说:“王老师做的菜非常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问:我们读了一些文章,知道您在成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曾为父亲做饭,能为我们说一说这段经历吗?根据您的观察,父亲最爱吃什么?


答:那是在北师大住的时候,我刚二十出头,那会儿我妈身体不好,长期失眠,所以就由我来负责给父亲做饭。但是那会儿我也不太会做,有的时候就是照着菜谱学着做,做出来的“实验品”就给爸爸吃。

从我出生到父亲去世,我与父亲接触最多的一段时间就是在师大的时候,也就是从1984年到2000年这16年。2000年我们搬到望京,接着父亲又去珠海工作了,在珠海呆了一年多,又去了汕头,在接下来的14年就等于每年就见个一两次。早些年他在北京还带博士生,每年都要回来一两次参加学生的答辩。后来,他年纪也大了,就不再回北京,我们在放假的时候去汕头看望他,就会给他做点他爱吃的。他在汕头有一个照顾他的保姆,但是保姆做的饭有时不合口味。所以,我一般去汕头就负责给他做饭,做点他爱吃的。

我爸对吃的这些东西很不在乎,总说:“我能吃饱就行了。”但要说他爱吃的食物,跟他的山东籍贯有关系。我们山东人,第一个爱吃的就是面食。父亲也不例外,他尤其爱吃韭菜猪肉馅的包子。我一到汕头,第一个就是给他包包子,这是他最爱吃的。但是后期,因为他自己身体不太好了,加之他也适应了南方的饮食习惯,慢慢地对北方的面食不像以前那么喜爱了,口味也变得清淡了一些。最近几年我去汕头跟他说要做包子,他反应就就不像之前那么兴奋了。他在南方买的馒头都是放糖的,是甜的,北方人觉得不好吃,前期我去的时候,他还会说“你蒸点馒头”,但是到了后来他也就不再提这样的要求了。

问:王富仁老师有养过一条小狗,据说王老师遛狗还是汕头大学校园里的一道风景。您能稍微介绍一下王富仁老师爱犬的来历吗?


答:这条狗一开始是我养的,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没时间继续养狗,就把狗带到了家里。我父亲一开始对狗很抵触,他怕狗,又不好意思和我们直说。但后来我爸爸有时看完书,就会带着它出去转转遛遛,渐渐喜欢上了小狗。2003年他去珠海的时候,直接就把小狗也带过去了。

我父亲在世时,狗天天跟着他,我爸每次穿鞋准备出门时,它就不高兴地跑到沙发底下。我爸爸对学生说过,狗就是他的“三儿子”。我和弟弟不在他身边的时候,狗就起到了陪伴的作用。我父亲去世后,我回汕头收拾东西,听父亲的保姆说,那只狗到了夜里,叫声像哭一样。

问:王富仁老师在日常生活中有没有除文学研究以外的个人爱好?


答:我爸有两大爱好,一是看书,二是吸烟,看书成就了他的灵魂,吸烟夺取了他的健康。他每天早晨起来,吃完饭就开始看书、写文章,一直到晚上。那会儿我家住在北师大工六楼。一楼住了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晚上睡不着时经常出来遛弯,她说:“这栋楼,甚至是这一片楼,我敢说王富仁他家灯灭得最晚。”我爸当时年轻,经常写到夜里两三点。那时没有电脑,他就拿蘸水笔在稿纸上写。有时写了一大半,他觉得不满意,就撕了重新写,特别追求完美。他的写字的风格就是长期写蘸水笔字形成的。他是从蘸水笔字直接过渡到电脑的。那会儿刚开始有电脑,家里就给他买了一台286电脑。因为我弟弟是学理工专业的,所以就由我弟弟负责教他学习拼音打字,可以说,他是最早学习打字的老师之一。我觉得我爸并没有多大先天的才气,全是靠自己的勤奋和用功。说实话,要想达到他的这种学问水平,我是做不到的。

他这一辈子就是痴迷于他的学术研究,对于吃穿等物质方面的东西,他从来不放在心上。比如,我和弟弟有时候觉得母亲做的饭不好吃,会挑三拣四,但我父亲却从来都是拿给他什么就吃什么,不说菜不合口味之类的话。他的专注点不在于外在的事物、平常的仪表,他更在乎的是内在的东西。我爸的衣服经常会穿反,家里人看他总是觉得别扭。有一次王培元老师说:“富仁兄,你这衣服是不是穿的不对?”他一看才发现把衣服穿反了。不管是什么衣服,他都往腰带里面掖,然后胡乱一扎,经常是这里露出一块,那里又露出一块。所以好多人都劝他说:“你在文化界这么有名,应该相应地讲究一下。”他就说:“我是一个农民嘛。”我爸总是以农民自居,的确,他也是吃苦过来的。

另外,父亲也不会像其他老教授那样用课余时间去喝喝茶、看看电影、打个球放松一下。他就算去看电影,也是为了写电影的影评。

问:王富仁老师是鲁迅研究的专家,您觉得现实生活中的王富仁老师的身上是否有鲁迅先生的影子呢?


答:我觉得父亲喜欢学习,一生勤奋、刻苦,是受到了两个人的影响,一个是我爷爷,另一个就是鲁迅。我爷爷是自学成才的,当时爷爷家里很穷,上不起学,他就趴到人家教室窗户边上偷听,被老师发现了就出来打他,把他赶走。我爷爷没办法就跑到坟墓边上,看墓碑上的字,慢慢自学。后来我爷爷学了医,当上了医院的院长。

第二个就是鲁迅,我爸是从骨子里深受鲁迅影响的。我觉得我爸在某些方面是很像鲁迅的。首先就是骨气,他对别人都是很宽容随和的,别人看他永远是笑呵呵的。他在对待学生时,从来不会因为你是学生,就轻慢待你。他的学生来到家里,他会跟学生一起坐下来好好聊,从来不会敷衍了事地把学生哄走。从我的感觉来说,我爸对他的学生就和对他的孩子一样,所以我现在跟他的很多学生的感觉都很像家人,而且他们对我爸从情感上也是没有隔阂的。不像有的师生关系,老师就老师,学生就是学生,我父亲和他的学生们就没有这种感觉。他对学生这种感情,就像鲁迅说的,不需要导师,就是一个平常的交流。

但是当他面对那些他不认同的人或事,他绝对不会屈服,即使你给他多么大的压力,他都不会屈服。有一篇文章形容我父亲是“站着的先生”,面对外界给他的压力,他从来没有屈服过。现在的人大多都只顾及个人,但是我父亲就是对自己考虑得很少,他对中国、民族的考虑得比较多,就像鲁迅关心中国的国民性一样,他后来研究所涉及的语文教育,都是为了国家民族“立人”。

教以立人


问:您能谈谈王富仁老师对您和弟弟的教育吗?父亲有没有引导你往某个方向发展?


答:我爸从骨子里还是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学术研究,因为我从小文科好一些,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些诗歌和小说,后来他也有意识地培养我往这个方向发展,鼓励我考现代文学的研究生。遗憾的是,我努力考过,但还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一是因为那会儿研究生不好考,二是我的经历比较特殊。我从小一直都是跟我奶奶生活。奶奶是农村人,不认字,虽然能负责照顾我的生活,但难以在学习上对我有什么指导。再加上我小的时候很淘气,基本属于放养的状态。

到了13岁的时候,我才到了北京,真正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来到北京以后,本应就读于北师大二附中,但那会儿学校没有招生名额了,于是我又旷了一年课。我爸那时也比较倔强,当时北京某中学提出可以接纳我去就读,但有一个附加的入学条件,就是要求我父亲去学校办一些讲座、课程,我爸当然不愿意。于是我就在家又晃了一年,一年以后才到北师大二附中上学。我在二附中接受的是实验制教育,初中有四年,其他学校都是三年,当时实验制教育在全国只有两家学校,一个是四川,一个在北京。到了二附中以后,我直接上了初二,但是学校的教材、环境跟我们老家学校的差别太大,我根本没法适应,总是跟不上。初中毕业我就没有考上高中,但是父亲鼓励我在家自学,最后我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学历。

虽然我爸很希望我能够像他一样从事现代文学研究,但是他不会强求于我。他很注重孩子的自由发展,只要我们自己喜欢,想往哪个方向发展都可以。他老说一句话:“你自己能为以后负责任就行了。”我爸的教育思想比较开放,他说:“不要让老师家长给孩子设想一个未来,就让他自己去摸索。孩子自己大了,他就知道他喜欢什么,他想干什么。但是,在做人上一定要引导孩子,不要让孩子做违法的事情,这就行了。总之首先得保证他要做一个好人,剩下的只要他愿意,只要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最好的。那么家长就不要去刻意干涉他。”

我和弟弟学习的专业和后来的工作,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他从来不会插手,更不会帮我俩找工作。他经常对我俩说:“别人不求咱,咱也不求别人,你们自己要独立。”我爸这一代人,就属于比较执拗,独立性很强,他从不依靠别人,就是要自力更生。这一点也对我们兄弟俩的影响很大。

问:在读书方面,父亲在你们的成长中推荐了哪些书籍呢?


答:我爸很注重读书,我小的时候,他还在西北大学读研究生,但是一到寒暑假他回了家,他就一定会督促我背古诗。那时候,我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背古诗。除了背古诗以外,还会看一些文学作品,主要是小说、诗歌。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欢看顾城、北岛的诗。我一开始写诗还是模仿古诗,后来慢慢地接受了北岛、顾城、舒婷等人的现代诗之后,我就开始模仿现代诗,也就陆续创作和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我爸对我的诗歌很用心,也很鼓励我进行诗歌创作。

我刚开始尝试写诗的时候,他还曾请一位老师来帮我看诗,给我提出意见。到后来,我写的诗,父亲说他自己已经看不懂了,但我每次写完诗之后,他就会帮我联系印刷和出版。但是,我写诗到后期就有一种要崩溃的感觉,就想打开窗户往下跳。我也跟我爸说过这种感觉,他也就劝我不要再写下去了。

问:您刚刚提到王富仁老师在对子女的教育中很注重诗歌教育,那他在平时的生活中,有没有流露出对哪一位诗人的偏爱呢?


答:他很喜欢北岛的诗歌。有一次,在汕头的医院,当时他已经生病了,我很清楚地记得他问过我一句话:“你觉得就中国现代诗歌来说,有谁能够超越北岛?”他还问我:“北岛会不会像中国摇滚界里的崔健?”我就回答说:“崔健,是中国摇滚音乐的第一人,中国没有人能够超越他,我觉得北岛也应该是如此。”

病中日月


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王富仁老师身体不是好的?他的治疗过程是怎样的呢?治疗中他的身心状态如何?


答:我爸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汕头以后,他曾经因为高血压抢救过。我爸这个人不信医,虽然他爸爸是医生,但他不信医。正好我前段时间看卢梭的《爱弥儿》,卢梭在里面对医学就很反感,觉得医学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我爸爸也差不多。比如,我爸常年不体检,在2006年他因为高血压,在家里晕倒了,到了医院一检查,他的高压都达到了230。他总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自己扛。在面对他人时,他往往展现的都是乐观的那面,但实际上,我能感觉到他自己一个人在汕头很孤独。再者,研究文学的人,思想是很痛苦的,越看书越痛苦,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向我诉过苦。他很独立,独立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比如他做完化疗,按理说我们应该照顾他的起居,服侍他的大小便,但是他都不要我们管。他始终都很独立,能自己做的,坚决要求自己做,绝对不会因为子女在身边就依靠子女,只要他自己能干的,就绝对不求别人。

他第二次生病的时候,是在2006年,当时我正在东北出差,我弟弟先到的汕头。后来我出差回来就立马赶过去了,带他回北京做过一次全身的检查,在肿瘤医院发现了肺部有一个小的结节。当时医生说结节是良性的,并无大碍,我爸就回汕头了。到了汕头就有人劝他应该把结节切掉,但他觉得北京的专家说是良性的,就没有在意。直到去年(2016年)的6月,我去汕头,大夫把我叫到一边说:“你父亲怀疑是肺癌,但我们这里条件毕竟不好,你带他去大城市检查一下。”我赶紧带他到北京301医院,就确诊肺癌了。

其实我父亲什么都清楚,他当时对我们说:“你们也不用瞒我,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医生的治疗意见就是放化疗,但是医生也说愈后效果不会太好,可能只是延长一段生命。如果不治,医生就建议我带着父亲到好一点地方转一转,也就剩下半年时间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不能放着父亲不管,还是要治疗,别无他法,尽管放化疗很痛苦,但也得做。

刚开始治疗的时候,医生说从我父亲的指标来看,情况很好。他就每隔21天做一次化疗,每次做完,就回汕头教课。到第四次化疗做完出院时,已经11月了,我们担心总这样做化疗,他的身体承受不了,我父亲也觉得不能完全听医生的,说要回去调整一下,这么连着做,他的身体受不了。

在整个化疗的过程中,他从未说过化疗特别痛苦之类的话,每次做完化疗,他就自己回汕头上课了,只不过会让学生到机场接一下。我父亲觉得化疗好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在医院里还跟病友们开玩笑说:“原先你们说的这个病多严重,化疗多严重,这不是我四次都扛过来了,还怕什么啊。”但是到了今年(2017年)3月的时候,他和我说最近喘得厉害,喘气喘不上来。我就赶紧让他回北京,结果到医院一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整个肺部,他的肺部机能因此下降,影响了他的呼吸。

虽然这时采用放疗可能会比化疗产生更好的效果,但医生认为我父亲的年龄比较大,怕引起放射性肺炎等并发症或其他器官的问题。因为肺部离食管比较近,医生担心会损坏了食道,影响吃饭,所以只能让父亲继续接受化疗。做了第五次化疗以后,我父亲的各个器官衰竭得比较厉害,他感到很难受,就想从医院出来,找个地方再缓一缓。但医生不同意:“你就是上一次没有按时来做化疗才造成了现在的结果,你要是再不按时治疗的话,那我们也没法给你什么保证了。”我父亲想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就接着把第六次做完了。

然而第六次化疗做完出院后,他的状况更不好了。他只能在家里坐着,动都不能动。他虽然每天还会看书,但是一天看不了一页,看电视都看不了几个镜头,几个画面一播,他就感觉不舒服,就给关了。那种不舒服,他不会形容,但外人是能感觉到的。吃饭时他根本就吃不进去,睡觉也躺不下去,只能靠在椅子上靠一夜。

问:在王富仁先生确诊癌症后,您对他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什么?


答:直到我父亲辞世,我都没有觉得他像是一个病人。他从未流露出病人痛苦和脆弱的一面,始终乐呵呵的。别人提起他的病,他总说:“不要去想它,你想它就能把它治好了?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这次出院后,他还想继续教书,我们纷纷劝阻,他却说:“要是不去教书,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问:王富仁老师临终时,对家人有过怎样的嘱托?


答:他对生死总是轻描淡写,他常跟我说:“你爷爷才活了68,我已经活了76,可以了,你说再多活那几年,跟少活那几年有什么区别啊?也就是那样,反正总得有那一天。”他嘱咐我们把我妈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他说:“也别指望你过得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就这样就挺好。”

▲聊城大学文学院,王富仁先生图书室。图书室占地65平方米,王先生捐赠的全部图书收藏其中,供师生参阅学习。(来源见水印)

他自己对死亡是有预感的。出院以后,他说:“我给你们留不下什么东西,只有一些书。你们又不是搞文学研究的,留着这些也没用。这样吧,你们看看哪个学校愿意要,就把书捐出去吧。”后来他提了两所学校,一所是他读研究生的西北大学,另一所是他老家的聊城大学。我联系了聊城大学,聊大表示愿意接收这些书,在今年(2017年)12月会有一个赠书典礼和学术研讨会。

前事追思


问:如果用三个形容词概括父亲,您会选择哪三个词呢?


答:第一个是执着,对他个人来说,执着二字贯穿了他的一生。我父亲取得的成绩,都是靠他一步步的奋斗、努力、勤奋得来的,并不是靠他天生有多大的才能。他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毅力是常人少有的。他潜心于文学研究和读书。有时我带着孩子去汕头看他,他说:“你们出去玩吧,别在家陪着我,我看我的书,我喜欢清静。”

第二个是宽容,这是他对别人的态度,也是对我影响最深的一点。父亲教会我不要总是揪着别人的一次错误不放,要在一个大的环境中思考如何看人,如何做人的问题。如果我父亲生前稍微自私一点,他的学术成就可能比现在还大,但他却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见访客上,无论是谁上门找他,他都一视同仁。他曾说过:“搞学术是因人而异的,你来了以后,我就尽我最大的能力去与你交流,但是自己发展最终还是靠个人。”

第三个,对家人、对我来说,他是慈爱的。我们每次去看望他,他都会给我们钱,说:“我平时就是看书,吃饭也用不了多少钱,不像你们年轻人还出去玩一玩转一转,要这些钱也没什么用。你在外面各方面都需要钱,就拿去花吧。”但是我父亲对我们的关心,不太像一般家庭那样,以单纯的物质支持为主,他给我们的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关怀和指引。

▲王富仁先生与孙子王吉木

问:您是否打算写一些关于父亲的回忆性文章?


答:我一直想写回忆父亲的文字,但我一直感觉这好像做梦似的,没有他真实离开那种感觉。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想,他有一个很大的灵魂。他是那种有思想的人,不会被别人的意识所左右,能够始终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研究,同时他的精神感染力也很强。我爸爸不是很魁梧,外表上不像是人们提起的“山东大汉”的样子,他胆子也很小。但尽管如此,他还能挺得住,还能立的住,还能顶住很多的压力,所以我觉得很有感触。这个灵魂一般人很难有,就像我,虽然能理解他,但是我很难做到。

问:我们能在您对父亲的评价中感受到您对父亲深深的情感,这也让我们感到感动和震撼,那么在采访最后,您还能谈些关于父亲与您之间的事情吗?


答:和弟弟相比,我性格开朗一些,和父亲交流比较多,从情感上我跟我爸爸比较近一些。因为我爸的工作经历也一定程度上导致我人生经历比较曲折,所以后来我父亲对我可能更内疚一些。他好像觉得是他的原因,才耽误了我。但是我从未这么想过。

他曾经说,如果我一直在他的身边的话,可能他会给我一个更好的环境让我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觉得有些对不起我,后来对我也偏关注一些。但是我还是没有继续他的学术研究,有时我感觉很对不起他。

我父亲去世以后,汕头大学的一位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爸爸一提起你就很骄傲,很为你感到自豪。他说:‘我的儿子虽然没有像别人那样考上研究生,但是他一直是靠自己的努力,他做的挺好。’”当时我听完这话,特别伤心。我的父亲可能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天天在你身边,但我觉得,我这辈子能有这样一位父亲,很知足了。

本文收录于《王富仁先生追思录》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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