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学科，无人不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新文学史料》主编郭娟。在主编学界最负盛誉的《新文学史料》之余，郭娟也围绕现代文学及更广泛的文化话题创作散文，已出版有随笔集《写在水上》《纸上民国》。著名学者、茅盾研究专家钟桂松先生称赞这些文章“把枯燥的史料相互勾连融会贯通，真正将史料的观点，史料的介绍融化在一起。不仅有观点高度也有史料深度，而且更有历史现场的广度”，道出了“浸淫在现代文学史料中人”郭娟散文创作的特点。
《有女如彼》亦然。围绕“女性与文学”的主题，郭娟从木兰、白娘子写到萧红、凌叔华，从波伏瓦、白朗宁夫人写到余秀华，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写到作家的创作与生活，话题比之《纸上民国》更广，但呈现的风格始终如一：有史料，有见解，知性诙谐。
经郭娟老师授权，“甜点”特推送收入《有女如彼》的散文《女人与群鸟》，及《有女如彼》全书目录，以飨读者。
女人与群鸟
郭娟
在文学作品中，女人常常与群鸟相伴。这个现象很值得玩味。女人与花相伴是很自然的，“人面桃花相映红”,花儿与女人可说是互文见义,彼此不分的。那么鸟儿呢？因为鸟儿小巧轻灵,就有“小鸟依人”这样的话形容女人，又用“燕语莺声”比喻女人婉转动听的嗓音和歌喉，也还恰切。但女人与鸟有更深的渊源,探寻此事,会很有趣。
翻开典籍,一群鸟从中扑棱棱飞出来……
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
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
从李益《山鹧鸪词》中飞来的锦翅鹧鸪，据《本草纲目》载，“性畏霜露,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今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鹧鸪双栖,啼叫的又是“行不得也哥哥”,怎不激起闺中少妇对外出郎君的思念而泪洒湘妃竹?——鹧鸪在此是劝喻远行人的。
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
披衣更向门外望，不忿朝来喜鹊声。
这首《闺情》写思妇彻夜难眠,早上忽听得喜鹊叫，披衣向外望，却不见夫君归来，不由得恼恨喜鹊叫她空欢喜。“不忿”是唐人口语,恼恨、厌恶之意。——喜鹊本是喜幸物,此处反衬出思妇的悲苦。
子规,又叫杜鹃、杜宇，其鸣声近于“不如归”,被人视为思归鸟而频繁进入思妇离人的歌吟：
无情杜宇闲淘气，头直上耳根底,声声聒得人心碎。你怎知,我就里，愁无际。
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阑边，雕檐外，画楼西，把春酲唤起，将晓梦惊回。无明夜,闲聒噪,厮禁持。
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我道“不如归”!征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
在曾瑞这支“带过曲”中，淘气的杜鹃不分白天黑夜不管人家心情的啼叫使思妇焦躁烦恼；而在另一首诗中：
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
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
——子规鸟因燕山大雪阻隔而不能飞到北方为江南的思妇唤回丈夫。
还有鸿雁和黄莺：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啼声惊妾梦,不得过辽西。
莺儿在春天鸣叫，歌唱青春与爱情，令思妇备感惆怅；而鸿雁传书，更关乎别离，李清照前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后有“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如果我们知道《一剪梅》作于赵明诚负笈远游之时,《声声慢》写在他死后，就多少体味了这词的沉痛，“怎一个愁字了得”。
除了思妇,寂寞宫女也常与群鸟相伴——
白居易笔下“入时十六今六十”“一生遂向空房宿”的上阳白发人，“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宫女在寂寞中老去，“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却不敢吐露内心的悲苦,怕被能学人语的鹦鹉听见——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朱庆余《宫词》)
鹦鹉羽毛华丽绚烂，常配美人。记得潇湘馆里也有一只鹦鹉,学着林黛玉那样叹气,会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而《红楼梦》第二十六回写到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的林黛玉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都忒愣愣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精卫填海,来自更遥远的古代传说。女孩的父兄被大海淹死了，女孩愤而化作精卫鸟，终日不停地衔石填海，倔强执著得近于疯狂。
精卫鸟的传说涉及到女人与鸟的关系中最深的渊源和情结,可说是神话原形。《关雎》古老，唱颂爱情；爱情却不是鸟儿意象的本质。鸟的本质只能是飞翔。飞翔意味自由。自由的意思是超越局限。
想想那些羁于闺阁,幽闭宫中的女人多么缺乏自由，她们终日倚窗凭栏望着外面的世界，最让她们羡慕的就是那飞翔的鸟。所以鸟儿并不比斜阳脉脉流水悠悠以及春花秋月更能牵扯女人的愁怨,是鸟儿的自由令她们感伤。而笼中鸟的意象用于女人不言自明：黛玉的鹦鹉何尝不是她自己寄人篱下、不得自由的对应物?当然还有比笼鸟更惨的一种鸟，是绣在锦缎上的鸟,张爱玲在她的小说《茉莉香》中以她天才的比喻写出旧时代妇女遭禁锢的惨烈。
鸟儿的隐喻也可以在外国文学作品中找到。
英国的白朗宁夫人在《奥萝拉·莉》中写到笼鸟：
一种笼鸟的生活，在笼窝里，
成天跳来蹦去数着窝里的栖木；
这便是鸟的活动与快活。
天啊，多么愚蠢的生活!
《简·爱》是女人写的关于女人寻求自由的小说——从本质上看。当罗切斯特提出违法结婚，简从她爱的人的怀里挣脱出来；“简，冷静点，”他说，“别像只发狂的鸟一样挣扎。”简说：“我不是鸟，没有网能缚住我；我是自由的，有自己的意志，我得离开你了。”在这部小说里，勃朗特寻求的是女人的自由和道德的自由。这个主题潜藏在爱情故事里，借助鸟的喻体得以展现。当他们最初在一条洒满清冷月光的路上相遇，罗切斯特从马上摔下，跌伤了脚；而简“还是个弱小的孩子，像一只红顶雀跳到我的脚边，提议要用它那小翅膀把我驮起来。”在男主人公眼里，简因为弱小和精巧而被看做红顶雀和小鸽子，而在简那里，如果鸟囚在笼中，她就声称“我不是鸟，没有网能缚住我”；最后，在自由中，他们终成眷属，这时他们再次变成鸟——双目失明的罗切斯特“像一只高傲的老鹰给锁在木架上，不得不请求一只麻雀替他觅食。”现在，麻雀虽弱小，却找回了它的自尊。
女人渴望自由飞翔，有时不待变鸟就自己飞走了。嫦娥奔月，这个古老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原来炼丹服药的道士故事已为人们忽略、淡忘，记住的只是一个美丽女人从家里飞出、飞到月亮里去。后世文人对这个飞走的女人有种种揣想，鲁迅在小说《奔月》中说，嫦娥奔月是因为过不惯清苦的生活、吃腻了乌鸦炸酱面才飞走了，按说她应该是个不怎么样的角色；可是鲁迅并没有责怪之意——前面也许有，但他写到后来似乎不忍心破坏这个美丽的神话，笔锋一转，写羿气得冲月亮连射三箭，而月亮“却还是安然地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损伤”，而最终还让羿决定吃饱睡足后打马去追。也有人说月亮里的嫦娥很无聊，整日寂寞地跳长袖舞；还说“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长天夜夜心”——然而民间不大理会这些说法，反正一提起嫦娥奔月，在我心里激起的感受是自由的和美的。
无独有偶，在西方的传说中，在家受了丈夫的气的妇女，咽不下这口恶气，就抄起一把扫帚骑上飞了。她们披着长发，在夜空神秘地飞行，速度极快，很像彗星，因此显得戾气森森，又因为是负气出走，所以看上去怨气十足。总之很古怪。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描写过她们：“穿红色短袄的女巫们，嘻嘻哈哈地骑着扫帚从天空飞过。”据说这些女巫最厉害的一手是能把男人变作粪便——大概以此报复男人们总是把她们当秽物或装男人坏脾气的垃圾桶。
可见，无论东方西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女人们变鸟要逃离的是男性的牢笼。当这个世纪之初，娜拉勇敢地出走，她响亮的关门声震动了世界。现在妇女可以乘车船飞机去她想去的地方，她不再需要变鸟。古代思妇因距离而生的绝望可以终结。
然而，鸟儿还将在文学中陪伴女人，同时也陪伴男人。毕竟人与自由的关系正如精卫与大海，总有一些自由在我们举手够不到的地方闪闪发光；而我们攥在手中的自由有时也会被公然抢走、被暗中贪污；还有我们一不小心也会重进牢笼，为金子，为地位，为虚名，为我们不肯割舍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欲望。因此——
鸟儿仍在我们羡慕的眼光中飞翔。
附：《有女如彼——谈谈女作家，聊聊文学中那些佳人》目录
辑一
白娘子饮下雄黄酒……
奔向男人……以后
女人与群鸟
书中的“颜如玉”
病中的女人
“徐娘”风韵
嫉妒与女人
木兰从军与梁祝化蝶
楼上的女人
媒婆与班昭
女人的衣裳
女人的眼泪
女孩不宜:《海的女儿》
文化圈套里的潘金莲
现代女性模糊的面庞
关于母亲的反讽
读“红楼”与择偶
女人与金庸
辑二
恋爱中的妇女
那些没有写出的话
做一个苍凉的手势
新月与飞鸟的天堂
关露啊关露
闲话凌叔华
韦君宜的道路
《小姐集》的访谈
送别杨绛
钱杨的政治
那些如烟的往事
女兵燕瑾的私人日记
新女性传奇种种
三毛梦中的橄榄树
萨特、波伏瓦和比安卡·朗布兰
那个波娃、波伏瓦
余秀华：诗名“穿过大半个中国”
文学沙龙里的女人
出名或“出风头”与女作家的“女”
女子“有”才便是什么
辑三
女人与散文
女人与小说
女人与诗
文学与征婚
又简单又美好
三位女性小说家
穿牛仔裤的鲁迅
二寸象牙雕
女人们与“情人”们
女人写“性”
拟跨国研究:男人笔下的女人
文艺到底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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